洪崖子作法结束,扶乩之笔也停止书写。
两名道士撤去道具,只留盛满细沙的筲箕静静摆放在中央。
洪崖子右手竖执拂尘、面向皇位上的皇帝拓跋宏,左手单掌对他行道家之礼,然后微微躬身道:“贫道恭请陛下移步前观!”
说完,退后一步,侧身,伸手示意筲箕方向。
其实,拓跋宏此时已看清那个“革”字。
内圈的臣子们也看见了那个字。
拓跋宏对洪崖子拱手,道:“天师辛苦了。”
洪崖子忙道:“多谢陛下。贫道惶恐。”
拓跋宏点点头,随即走下龙椅,靠近筲箕。
他仔细端详几眼,笑着道:“洪天师,朕记得,当年成汤伐夏、武王克商,出征前扶乩卜天,所得也是这个‘革’字。”
洪崖子抱着拂尘上前两步、再次竖起左掌道:“陛下博闻强识,贫道佩服。成汤王、周武王当年正是先卜得此字,而后出征。”
说完,他退后几步,让到边上。
拓跋宏慢慢回到皇位,面对底下近两百朝臣,朗声道:“众位爱卿,洪天师为朕所卜之字,乃《周易》六十四卦之四十九卦:‘革’。”
顿了顿,他沉声道:“革者,伐也、变也。这是上天赞成朕的南伐主张啊!”
众人一下子还没回过神来。
听了皇帝解读,都互相张望一阵,然后开始思索。
但一时无人出声。
过了一会,有个年轻人出列,对着皇帝抱拳恭身行礼,道:“启奏皇上,微臣以为,皇上对‘革’卦解义有误,此卦不利出征。”
拓跋宏看见此人,微微蹙眉。
因为对方是自己堂叔、任城王、尚书令拓跋澄。
拓跋澄其实与皇帝同岁。其父是上代任城王拓跋云。
拓跋云,前太子拓跋晃之子,文成帝拓跋濬的弟弟,献文帝拓跋弘的叔叔。
文成帝时,任命二弟拓跋云都督中外诸军事、中都坐大官。也就是全国军队总司令兼最高法院院长。
献文帝时,拓跋云除了继续担任上述职务外,还兼任几州刺史,权力更大,威望更高。
献文帝甫一成年(18),冯太后便将更多精力放在孙子拓跋宏身上,放松了对皇帝的监督。
这本来是出于对献文帝的信任。
可献文帝一朝得志,便先行解脱自己心结:设计诛杀了冯太后的闺中密友李敷、李奕兄弟。
他认为母后的行为辱没了自己父皇声誉。自己不能对母后怎样,但必须诛杀奸夫为父皇出气。
献文帝的行为惹得冯太后相当不满。
母子二人关系一度十分紧张。
献文帝在高人指点下,决定使一招“釜底抽薪”之计来破解危局:他要禅位给太子拓跋宏。
因为,自己12岁成为皇帝时,由冯太后垂帘听政。
冯太后经历独特、深谋远虑,对皇帝的“辅佐”很得朝野拥戴。
献文帝尽管已成年,但他想摆脱母后掣肘,很难。
而假如由自己儿子拓跋宏做皇帝,自己就成了太上皇。
这样一来,是太皇太后冯氏继续垂帘听政,还是由自己这个太上皇辅佐小皇帝?——谁更加名正言顺,形势一目了然。
不过,还有个障碍:这年,太子拓跋宏才4岁,而皇帝拓跋弘也才18岁。
让太子4岁登基,这在历史上并不稀奇,说得过去。
问题在于:刚满18岁、身强体壮的皇帝,并无失德之处,也没过错,以什么理由禅位?怎么说服朝廷众臣?
拓跋弘身后的高人又为他出了一计:声东击西。
也就是:皇帝拓跋弘借口一心向佛,打算将皇位禅让给叔叔、京兆王拓跋子推。
果然,当拓跋弘在朝堂上当着众大臣的面说出自己想法,立即招来全体反对,没有一人赞同。
但皇帝拓跋弘就是坚持己见,不让步。
后来,德高望重的任城王拓跋云道:“就算皇上要禅位,也是禅位给太子呀!”
拓跋弘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即接住任城王话头,道:“好,既然任城王这么说,那朕就退一步,给皇叔一个面子,朕禅位给太子吧。”
众大臣面面相觑,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
但任城王答应了,大伙也不好再说什么。
于是,皇帝禅位这么大的事,就这么一锤定音搞成了。
后面的朝局也正如拓跋弘期望的那样发展:4岁太子拓跋宏登基做了皇帝,18岁太上皇拓跋弘垂帘听政,太皇太后冯氏淡出朝堂。
拓跋弘和身后高人把“三十六计”玩得得心应手,暗自得意。
可是他们忽略了一点:在绝对实力面前,所有阴谋阳谋都只是渣。
拓跋弘与冯太后斗法的最后结果是:5年后,魏国太上皇拓跋弘暴病而亡,享年23岁;
太皇太后冯氏重新垂帘听政、辅佐9岁皇帝拓跋宏,再掌大权。
回到朝堂现场。
历史颇为相似。
当年拓跋云在朝堂上反对献文帝禅位给皇叔。现在,他的儿子拓跋澄当着大臣的面,开口反对孝文帝的南征决定。
拓跋宏在冯氏教导下,一幅温文尔雅形象。
拓跋澄之父拓跋云给人的印象是武将,但其子拓跋澄则具有浓浓书卷气。
君臣二人年龄相若,都是身高体俏、俊彦丰仪。
他们在朝堂上微笑对峙着,大臣们只觉得画面非常养眼。
拓跋宏笑问:“任城王此言有何据?”
拓跋澄行礼答:“回皇上,《周易》上说,革卦代表变更,也就是以臣革君。成汤对于夏是如此,武王对于商也是如此。而陛下继承先祖基业已经拥有北方中原正统,继续征讨南部不肯臣服的国家,只是伐逆,与以臣弑君、以下伐上相比,意义截然相反。卜辞得革卦,是为不祥。”
拓跋宏脸色阴暗下来,道:“《象》书曰:大人虎变。就是说,身居高位者,气运变幻莫测。怎能以常理度之?”
拓跋澄仍是针锋相对:“陛下乃真龙天子,怎可以虎自喻?”
拓跋宏被对方呛到无言反驳,于是耍蛮道:“天下是朕的天下,任城王这是要以一己之力阻拦朕吗?”
拓跋澄毫不畏惧怼回去:“微臣知道天下是陛下的。但臣子必须坚守为臣之道。臣子觉得君王的决定正确,则要表态支持;臣子觉得君王决策错误,则要表态反对。如此而已。”
拓跋宏盯着拓跋澄看了许久。
朝堂上也安静得出奇。
因为,在冯太后几十年的有意培育下,魏国朝廷议事的风气就是这样:畅所欲言,言者无罪。
拓跋宏忽然展颜笑道:“刚才朕和任城王不过是各言其志。诸位不要放在心上。散朝吧。”
众人舒了一口气。行礼后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