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外音书断,经夏复历冬。”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啊。”
张楚深吸口气,嘴角挂着些许的苦涩,轻声吟了出来。
四下无言。
即便是这一路上叽叽喳喳和裴行俭唇枪舌剑的李泰,也屏住了呼吸。
在当前,他们没有人有资格说话。
师父,北山府兵,他们才是真正身披荣耀的好儿郎,而他们这些迎师道大军,不过就是靠近了太阳而多少沾染了些许光辉的尘埃罢了。
张楚看了眼温破贼,又扫过虽也已成为北山府兵的其余京兆六府人士········
从进入京兆府后,他们已是经过了户县,经过了武功县,经过了咸阳县··········
自有不少将士是这些所经过县乡的子弟,那时候,每每经过一县的时候,张楚都会故意把速度放下来。
他期盼着,他也等待军中有人说要先回家看一眼。
若是有人说这话,张楚定会不假思索的准了。
但,无人开口。
甚至,每当速度降下来的时候,军中的气氛就会骤然凝固一下。
即便是他们活了下来,可也真的没有那么多的勇气,去面对那些乡邻,那些看着自己长大的婆婆爷爷,叔叔伯伯。
压根都不用太过于悲情的话,就一句:“你看见我家老三了吗?他怎么没有回来啊?是不是还在后面?”
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问候,却就已是堪比天底下最难的问题了,即便是至圣先师来了,怕是也无法回答。
更何况他们这些没读过多少书,不懂得那些大道理的‘泥腿子’?
所以,一路下来,人,一个都没少。
大家都想躲避。
躲避虽然怂,但真的是有用啊。
可,前面就是长安了,谁心里都清楚,已经没有逃避的地方和机会了,但,这下子,所有压力都到了张楚身上。
他是将军,他是县尊,他是宣威将军,他是大唐秦川伯,他是这群将士们的主心骨·······
城阳听着张楚喃喃吟诵的这首诗,咬了下嘴唇,低声道:“要不,先去神仙里休息下?”
张楚摇摇头。
他深吸口气,下定了决心。
“这一遭,总是要经历的。”
“有些事,躲不过去。”
“走吧。”
“回长安。”
张楚沉声道。
“师父,要不,绕个小门?”李泰也出了个主意。
张楚笑了。
他扭头,看着那一张从未落下过的,但已是仿佛从血中浸泡过一般,更是鲜艳,仿若燃烧的大纛,再瞧了眼秦怀道马脖子上挂着的两个圆滚滚的东西。
这东西自然就是伏允和元顿的脑袋。
从白玛沙城离去后,张楚就让秦怀道把这两个脑袋收了起来,不然,一直插在钢枪上,怕是还不到长安,就血肉模糊,看不出来人样了。
所以,暂时柴火灰烬包裹着。
“不。”
“走明德门!”
张楚沉声道:“大军班师回朝,怎能不走明德门?”
“怀道,把伏允和元顿的脑袋,挂到大纛上去。”
“走吧!”
声音落下,张楚一马当先,稍稍提起来了速度。
近乡情更怯,可就算再怯,属于将士们的荣耀,也不能抹去。
大家都是在吐谷浑,在刀山火海里,在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的·······
回到家乡,当是要昂首挺胸,然后告诉所有人,吐谷浑灭了,我们灭的,伏允死了,我们杀的!
想必,那些死去的同袍,在天上看着他们昂首走进明德门,心里也会高兴,也会舒坦吧。
不然,他们岂不是白死了?
“跟上!”
“走,明德门!!!”
秦怀道高呼。
上一息,还有些散漫的北山府兵,这一刻,开始汇聚,开始排列,开始整齐·······
城阳退下了,公孙幽离退下了,李泰退下了,所有迎师道全都退下了,退到了北山府兵之后。
他们默默跟随。
这一刻,没有人能和北山府兵并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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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下雪了。
雪很大。
不过小半天的时间,逻些城就是银装素裹样了。
禄东赞慵懒的趴在栏杆上,望着下方偌大的逻些城,呆呆出神,微微发愣。
吐蕃的王城宫殿依山而建,正巧可俯瞰大半个逻些城,不过,这并不是因为所谓的艺术或者审美,而是真真切切的有它的用处。
修筑高地,一旦有了叛军,一来,可容易防守,二来则是可借助地势,一波冲下去,三来则是可以掌握全城的大体情况,一旦有什么意外,便可第一时间发现。
这片地方,混乱了那么多年,总是有经验可让历代单于学习的。
“东赞,还在想通山一战吗?”
一道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禄东赞身子一震,急忙转过身,朝来人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来人,正是松赞干布。
“禄,拜见赞普。”
松赞干布笑着挥了挥手,直接揽住了禄东赞的脖子。
他很年轻,和禄东赞差不多的年岁,干净的脸庞,深邃的瞳孔,只是脸上的那两撇胡子,显得和他这个年纪有些不相仿。
“不都说了吗?无人的时候,喊我阿兄便是了。”
松赞干布也依靠在了栏杆上,望着街道上空无一人的逻些城:“好大的雪。”
他说道。
禄东赞叹了口气:“是臣辜负了阿兄的期望。”
“这么多精锐,死在了通山,让阿兄翻越那座大山的计划,又得后推两年。”
松赞干布抬头,就在逻些城西南的方向,有一座仿佛连通着天地的大山,终年皑皑白雪,被吐蕃人称之为神山,崇拜无比,但松赞干布却知道,就在这座山的另一面,还有广袤的土地。
东边,有吐谷浑,西边,有西域诸国和大唐,吐蕃人暂时很难从这些人的手上讨的便宜,所以,松赞干布便把目光,落在了这座山的另一侧。
他想试一试,能不能带着军队过去。
其实,这些年,不断有人从山的另一侧过来,可,来人都是三三两两,从未带着军队翻越过,所以,松赞干布想尝试下。
从那些人的嘴里,他很清楚,这座山的另一侧,一点不比东方的大唐狭窄,更一点也不弱于大唐的富饶,所以,他很有兴趣。
“不必说这些。”松赞干布拍了拍禄东赞的肩膀:“咱们,还年轻,时间,多的是。”
“东边,有消息传来了。”
松赞干布笑道。
禄东赞瞳孔一缩:“赞普,吐谷浑········”
松赞干布点头:“一切如你所料,吐谷浑被大唐吞没,伏埃城,破了,大唐人三日不收刀!”
禄东赞沉默。
“东赞,不问问是谁破的吐谷浑?”松赞干布又笑着问道。
禄东赞疑惑:“难道不是大唐李靖?”
松赞干布点点头,但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如果没有大唐秦川伯,李靖不会那么顺利。”
禄东赞眉角挑了挑。
大唐,秦川伯。
自己,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这让禄东赞心跳好似都漏了一拍:“他·······”
松赞干布颔首:“他在赤海,截杀了伏允,拿着脑袋,到了伏埃城下,又发现了连接伏埃城的密道,大唐这才可以出奇兵,里外配合·······”
“对了,元顿的脑袋,他也一并砍了。”
禄东赞有些无力的轻轻靠在了栏杆上。
头皮,有些发麻。
手脚,更是冰冷。
后脑勺抵着柱子。
抿了下干裂的嘴唇,呆呆望着天空下似乎越来越猛烈的雪花。
他·······
他竟真的做到了!!!
一个刚开始在自己眼中不过就是丧家之师的一支队伍,他竟能完成这般绝地一击!
这该说元顿还是吐谷浑废物?
不,不能这么说。
这么说的话,似乎也把自己绕进去了,通山一战,禄东赞到现在还不能释怀。
若如此的话,那,就只能承认他·······真的很强。
原以为李靖,长孙无忌,房玄龄这些贞观老臣死了后,就能尝试着染指大唐。
因为他们年轻,自己和赞普才不过二十罢了,耗得过他们,可谁能想到,大唐,又出了一位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松赞干布叹了口气,没有打扰禄东赞,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里。
逻些城,彻底死寂了。
只有大雪,洋洋洒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