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贵妃、任来风、二皇子,甚至是皇帝陛下,这一张张脸庞几是依次在林尽染的眼前闪现。
抛开前几位不说,陛下若想将三益丸亲手交到自己手上,大可降谕召见,根本无须拐弯抹角。
莫非是任来风去了北境,和爹做了交易?但又是什么条件能令他心甘情愿地交出解药。还是说二皇子终于劝动了淑贵妃,可这般的可能性似乎很小。
宋韫初打开木盒,几是一颗一颗地挑拣药丸,挨个嗅闻,约莫盏茶的功夫,“确实是三益丸。”
林尽染狂喜,“这些可够彻底祛除寒毒?”
“足矣。只是······”宋韫初面露犹疑之色,稍顿了顿方才解释道,“你也莫要高兴得太早,很多草药实则无色无味,却有致命的穿肠剧毒。时安夫人服药时,我须得在一旁看顾半个时辰。”
“宋姑娘思虑周全。”林尽染起身端端正正揖了一礼,又言道,“明年开春,陛下邀我和时安同去西郊狩猎,宋姑娘可否同行?”
“不合适!”宋韫初拒绝得很果断,几乎没有任何迟疑。
李时安和元瑶不由地一怔,面面相看。大多时候,这位宋姑娘对林尽染的请求几是无有不应。
对于这种皇家狩猎而言,风气相对会开放一些。譬如妃嫔、皇子妃、公主,甚至有些重臣府上的女眷也会参与。李时安既在受邀范围内,料想应会在盛宴上与这些女眷作伴,而她们大多出身高贵,不是皇亲贵胄,就是哪家的正室夫人。
元瑶不由地问道,“野丫头可是担心名分?”
宋韫初以为她是指自己借机要个虚名,俏脸腾地一下烧得通红,娇叱一声,“你在胡说些什么!本姑···姑娘没这意思!”
李时安深知她的脾性,定然不会倚恩索求。况且她也曾说过,切勿干涉林尽染的选择,迟疑下方问询,“韫儿有何顾虑?”
宋韫初直直地凝视林尽染的双眸,“此次你邀我同行,除照看时安夫人外,可还有别的心思?”
林尽染一怔,随即讪然道,“宋姑娘猜到了?”
“三益丸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皇宫里。”宋韫初面上还残留了几分红晕,可已然是竭力敛去羞赧,缓缓道,“你是想借春猎的名义,让本姑娘看诊?”
“姑娘真是玲珑心思······”
可还未等林尽染将话说完,宋韫初转身落座,“讨好的话就免了吧。眼下还不知是谁害了小老头,真相尚未查明前,本姑娘断然不会给皇室中的任何一人医治,包括那夜出现在驿馆的丑将军!”
李时安忙扥住欲要劝说的林尽染,微微摇头示意。
目下若要和她分辨轻重根本是徒劳,宋韫初本就是闲散惯的江湖女子,素来只分恩怨情仇,若谈论什么朝堂社稷,反而会惹她不悦。
“先用膳吧。韫儿一直在外忙着看诊,回府后又是鉴别药丸,想来定是饿了。”
桌案上摆放好各色的菜肴,几人只闷闷地会食,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氛围中。意外获得一盒三益丸固然可喜,可正如宋韫初所言,浩渺世界无奇不有,在座诸人若非得知黎书和亲历,怕也难知晓冻土究竟是何物。兴许这来历不明的药丸里也掺了些其他的物什。
“孟师姐时常会来医馆,时安夫人若是得闲,可一同前去。”宋韫初率先打破了饭桌上的平静,可话语中似乎又有些欲盖弥彰,“你们可别多想。孟师姐要与我切磋医术,说不准,她有更好的法子医治。”
冻土既是起源东海,且又鲜为人知,若孟医师能有办法医治寒毒,陛下也就没有必要囤积三益丸。宋韫初此举显然是要假借他人之手替皇宫里那位医治。
林尽染登时一喜,“当真?”
还未等他喜上眉梢,元瑶出口打断,“夫君,眼下林府的风声紧,时安又是正室夫人,医馆虽挨得近,可若是频频出入终归不妥。”
元瑶的这番言论到底是中规中矩,她尚且因为出身问题饱受争议,早已是逆来顺受。虽每日进出香水铺,但众人皆知这桩生意里有林府的一份,而她则是代表了林府,对此自然也不会再生出什么闲话,况且这阵子的舆情多集中在后宅纷争和子嗣上。
诚然,若是李时安频繁出入医馆,又有太医署的孟医师一同看诊,医馆本就人多嘴杂,此事就更分扯不清了。
林尽染觑了一眼身旁默然不语的李时安,继而抬眸看向元瑶,不解道,“你何时也论起三从四德那一套。”
“我······”元瑶的话音顿时哽住了,也未反驳和接话。
李时安眸中闪过一丝心疼,连忙扽了扽他的衣袂,“元瑶所思所想皆是为了林府。”
“我没有怪她······”
“我今日有些疲累,先行回屋歇息。”元瑶悻悻然起身,草草施了一礼,便径直回了内院。
李时安轻叹一声,伸手屏退众人,又吩咐采苓去把守门口。
“夫君,眼下既有了解药,时安不妨与你坦白一件事。”
林尽染见她面色凝重,未敢怠慢,重重地点了两下头,“你说吧,我听着。”
“元瑶或许服了避子汤。”
“避子汤?”林尽染惊诧地反问一嘴,嘴唇嗫嚅了半晌方问道,“她服避子汤作甚?”
宋韫初接过话茬,“二夫人服用避子汤已久,恐对她的身体有所损伤。我也是偶然间从她的口中闻到药汤的味道,这才告诉时安夫人,交由她定夺。”
林尽染缓缓转过身躯,听李时安继续说道,“元瑶几乎每日在明园煎服了避子汤方才回府,此事我已向绾儿证实。前阵子,因我急于替兰亭求药,大多是由元瑶出面。然夫君也听到些风言风语,她···无辜遭流言中伤,时安自觉亏欠。或因此事,元瑶恐心有阻滞。”
她这番话说得很主观,并未夹带多余的揣测。可连一向不怎么对付的宋韫初和采苓都对其纷纷侧目,足见元瑶的一番用心。
林尽染讷讷地起身,刚迈出两步,又回首说道,“时安,你若不便去医馆,那就请孟医师登门吧。有劳宋姑娘留下条子,该如何诊治、如何用药······”
宋韫初不耐地摆了摆手,“你快去吧!本姑娘自然心中有数!”
他缓缓转过身子,起初只慢慢挪了两步,突然又曳开步伐,疯狂地向内院奔去。
秋夜渗凉,月色寂寥。
林尽染略有迟疑的推开房门。屋里虽已吹了灯,但他很清楚,元瑶定是清醒的。
他摸着榻边坐下,半晌方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你知道,我刚刚不是这个意思。”
沉默良久,被窝里传来一声,“妾身自知比不得时安···夫人······”
“在家里,不必在乎这些恶俗!”
此言掷地有声、不容置喙。
虽是早已定下规矩,在府中不必拘泥于谁大谁小、或是孰尊孰卑,可元瑶显然在暗暗努力汲取诸如《女诫》、《内训》等书中的精粹,约束己身言行。
诚然,由一个整日战战兢兢、勾心斗角的利己者,骤然要以林府这一大家子着想,甚至要考虑所谓的‘大局’,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她几度迷失。
“家······”
元瑶的记忆中几乎没有家这个概念。
“时安和宋姑娘和我说,你常服用避子汤?”
元瑶猛地一颤,登时翻过身,攥紧他的手,瓮瓮道,“夫君怪我吗?”
“怪。”
纵然语音再温柔,纵然语气中确无丝毫责备,元瑶听了这一个字,未尽的泪意又汹涌而出。
“我是怪你为何不爱惜自己!”林尽染俯下身子,抬袖擦了擦她的晶莹,又言道,“相处一年有余,你应大抵了解时安的脾性。我相信她不会因你比她先产子而有所苛待,你也应该相信。”
“妾···我当然相信。只是···唯恐外界指摘时安执掌中馈,却未能管理好内宅。我···我本就出身卑微,只怕会连累夫君和时安······”元瑶话说到此,已有些哽咽,语音也愈发的低沉。
林尽染缓缓躺下,一手枕着头,一手轻柔地抚上她的脸颊,“我知道,你苦于外界评道过去的身份。可当下,你就是林府独一无二的二夫人,是我林尽染的小妻。世俗的偏见,或许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却也可以是些许风霜。你知道,我过去最常听到哪句话吗?”
元瑶下意识地接过话茬,“哪句话?”
“出门在外,身份那都是自己给哒!”
听着他略有作怪的语气,元瑶不禁莞尔,可心中仍有几分愁绪久久不能消散,“可是我······”
“其他的就该由我考虑,你无需忧心。”林尽染漆黑的双眸中似是装满了回忆,良久又不禁轻笑出声。
“夫君又何故发笑?”
“想起昔日你在揽月楼算计我的时候,彼时你可没这么多顾虑。”
元瑶似有触动,可蓦地又冷哼一声,“昔日你为了时安却也险些将我掐死。”
林尽染讪讪一笑,继而正色道,“往后,别做伤害自己的事儿。天塌下来,尚且有我顶着!”
他知晓,李时安既向他坦白了这件事,自然早已劝说过元瑶。这避子汤或许未有继续服用,但她心里始终会有一道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