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帝的声音听来有几分粗哑,鼻音也很重,大抵是感染了风寒。面对这种情势,若任由林尽染在殿外一一清点罪状,只怕阶下诸公的脸面是要丢尽了!目下虽有凭据,却又不宜闹得太僵。
眼下的时令,尚不至火炉烘烤的地步。但聆听楚帝的声音,许是真的感染风寒,故在里殿布设一方火炉,以作发汗之用。
孙莲英体贴地合上房门,疾步至陛下跟前伺候。
可如此殿内就更为炙热异常。不消片刻,众人已冒出涔涔的汗水。
楚帝强撑起身体,倚在凭几上,勉力出声,“既然都来了,就断一断这是非过错。”
话音刚落,三皇子先声夺人,率先开口,“林御史在大理寺审讯,又无旁人监管,安知他会否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再者,这桩案子总该有个限期了结,否则朝廷公务停滞,攸关可是国家社稷、民生福祉。林尚书已在尚书台值宿三日,外界流言四起,父皇不可不重视呐!”
殿内诸公尽是附和之词。毕竟林明礼迟迟未有表态,加之现今情势尚不明朗,处置的裁断未有布公,各府纵然想联合,也得有个名目。恰逢三皇子为收拢人心,俨然愿做此间的媒介,虽称不上逼宫,但也与此无异。
林尽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诸公的心情,本御史明白。毕竟事关亲眷、族亲,忧心他们的安危确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今日这番阵仗,当真是来逼宫的吗?不是吧······若是逼宫的话,本御史大可不必深查,诸公的态度不就恰恰证明了被抓的五十三人尽数有罪吗?”
三皇子往前一步,叱责道,“林御史休要含血喷人!诸公乃是我大楚的中流砥柱,这‘逼宫’二字干系何等重大,又岂容你随意栽赃。如此就不怕寒了朝野上下的心吗?”
林尽染笑容晏晏地对上他的双眸,质问道,“那今日殿下是以什么身份出现在文英殿?本御史抓捕的人里可没有皇子府的人。殿下现今是在为谁讨公道?”
“当然是在场诸公!”
林尽染长长的‘哦’了一声,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凌厉,诘问道,“那本御史是该状告殿下结党营私?”
“休要胡说!父皇,他这分明是蓄意构陷!”
“目下诸公及其家眷的嫌隙尚未洗脱,殿下却借口为诸公讨公道。难道殿下敢说自身清清白白,从未谋取私利?”
“吾自然是清清白白!目下诸······”
林尽染轻笑道,“那殿下在此作甚?”
“什么?”三皇子登时怔愣住了,仿若未听清一般,又问了一遍,“什么?”
“殿下既非逼宫,又非结党营私。眼下是本御史与诸公对质,了断揽月楼一案。殿下若是开口,难免落人话柄,还请回避。”林尽染又转过身去,躬身一礼,“陛下,臣请三皇子暂且回避!”
楚帝一直是阖眸小憩之状,分不清是醒还是睡,却适时地应了一声,“准!”
三皇子固然不服,可孙莲英屈身相请,再多逗留恐怕真要招惹他父皇的厌弃,只得心有怨愤地告退离去。
诚然,三皇子与诸公同进皇宫,又在文英殿前跪请求见圣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就是拉拢群臣之意嘛!借机拉拢人心,实则是已落人话柄。
且不说揽月楼中有当场抓获的现行,三皇子此举岂非是告诉外人,他今日能说这公道话,其实是早与这些人有秘密往来,这盆脏水泼的人已经足够多了,难道还要将皇室拉进去不成?
楚帝首先以‘逼宫’二字正告,已然暗示他赶紧离开;林尽染又以罗列罪状提醒,三皇子依旧不为所动,如此就只能关上门来下他的面子。
在场诸公登时领悟,林尽染俨然是要撇清三皇子与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似方才点名的鹿老、周侍郎、邹舍人这三人,脸色瞧来很是难看,毕竟这些事实皆以登记在册,人证、物证齐全,根本赖不掉。
这些人精早已暗暗打算,若是被抓之人仅是家中晚辈,只得让他揽下一应罪责,未免牵连整个家族。可最关键的就是那本揽月楼的账簿,若真按图索骥,查出些端倪,任谁都逃脱不了干系。
“臣那夜在揽月楼中搜出些飞钱,及聆音阁日常采买所需的账簿。幸得台内同僚彻夜比对,这些飞钱的票根与薛乾所呈账簿的数目并无太大出入。至于缺失部分,想来应该就在诸公手里。”
林尽染一面说着,一面拿出怀中的账簿,问询道,“陛下,臣是否要当众宣读?”
楚帝抬了抬手,不耐道,“准!”
林尽染翻开账簿,指尖抚过字迹,念道,“鹿博鹿司直,现持有百金飞钱两张,百贯飞钱三张;周侍郎公子周宏懿,现持有······”
他每念一句,在场诸公的心就得凉半截。额间也不知是吓出的涔涔冷汗,还是殿内实在炙热,闷出的汗水,目下只顾不停地抬袖擦拭,却发觉怎么都擦不完。
林尽染只顾埋头苦读,却未曾注意大腿挨得铜炉极近,灼烫之下,失手丢弃手中的物什,只见账簿划出一道浅浅的抛物线,不偏不倚地坠入火炉中。他本欲火中取栗,可火势腾地一下燃起,灼烫之感霎时从指尖传导,令其及时收回手指,然熊熊烈火却刹那间已将账簿湮没。
“林御史!”孙莲英赶忙上前要搀扶他,又猛然意识到那本证物即将灰飞烟灭,不由地尖声惊叫。
在场之人无不惊诧,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牵系诸多世家前途的账簿,就如此戏剧性地毁于一旦。
“林御史,你可知销毁物证,是何罪名?”楚帝幽幽地问道,可话音中俨然带了几分怒气。
林尽染登时醒悟过来,顾不得腿边及指尖的灼烧感,惶然地伏地一拜,“臣知罪!”
‘咣、啐!’
茶盏碎裂之音当即响起,飞溅的碎渣划过他的脸颊,鲜血霎时汨汨流下。
在场之人皆伏地称道,“陛下息怒。”
楚帝皱了皱眉,语调清厉不减,“按律,当处以何罪?”
林尽染犹疑片刻,颤声道,“陛下,依职制律,臣该领笞杖三十······”
楚帝不耐地打断道,“笞杖三十,罚俸一年!你可有不服?”
“臣,领罪!”
“光领罪有何用。此案,你打算如何补救?”
“臣在揽月楼取证时有记录在案。”
楚帝沉吟片刻,又道,“你们回去以后,写个自辩折。若与林尽染取证要录相符者,罪减二等;若有蓄意瞒报者,罪加一等。你们可明白?”
殿内诸公皆是面面相觑,关键物证已毁,但却有取证记录在案。换言之,陛下只追究当夜发生在揽月楼的情状,而对过往不予理会。
诚然,众人早已心照不宣,彼时记录在案的内容到底有什么,不过是再费些功夫去御史台打听。只要不是当场抓到现行,也就无须太过操心。
楚帝神色更为不耐,“诸卿可还有疑议?”
是时,他们方缓过神来,连声道,“谢陛下隆恩!”
“退下吧!”楚帝抬了抬手,语音一沉,“关于尚书令与揽月楼勾结一案,查得如何?”
诸公只听得这最后一句,但也不敢多做逗留。
林尽染是否刻意烧毁账簿,旁人无从得知,可当下来看,攸关他们家族兴衰存亡的事,总算有个了结。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诸如鹿老、周侍郎等未必会欣悦。
林尽染壮着胆子抬起头,听殿外的脚步声愈渐模糊,随即嘿嘿一笑,“确无关联。”
楚帝板着的脸总算轻松了些,没好气地抬了抬下颌,“坐下回话。”
林尽染抬袖擦了擦脸上的血渍,撩袍入座,“总算是有惊无险。这回也是给他们提了醒。”
楚帝示意孙莲英斟茶,复又倚靠在凭几上,眉尖有几分疲倦,“今日殿内若无这方火炉,你又如何应对?”
“那臣就只能称保管不利,遗失了账簿。”
楚帝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弧度。这个死结倒真是让他解开了。各家也算是有各家的造化,有惩罚,有正告,即便平稳落地,往后行事怕也得畏手畏脚,算是两方都能接受。相较沾泥带土得拔除数十家权贵,杀鸡儆猴显然更有利于局势的稳定。
“那他···有何说辞?”
林尽染饮茶的手在半空中一顿,小口啜饮后喟叹道,“林尚书打算请老,不日便会递上辞呈。”
‘咳咳咳!’
楚帝一阵剧烈的猛咳,脸色涨的通红,孙莲英在旁侧不停地轻拍其后背,试图令他舒适些。
“只怪朕疑心太重,后知后觉。”少许泪水自楚帝的眼角渗出,他慢慢睁开眼凝视屋顶,好一阵才将视线转向对面的林尽染,眼底微红,“姊夫他是良才,只怪朕······他日新君即位,你和上柱国定要多加规劝,善用此人。经此一事,朕不得不将其贬黜,未免再有人企图加害。”
林尽染皱了皱眉,然则未在此事上多言。
毕竟依陛下的过往,想来是受淑贵妃的影响颇深,昔日他也曾对枕边之人付诸真情,却因诸多因素糅杂,而渐渐失去对他们最基本的信任。这声‘姊夫’或许就是出自他历经万难后最朴实的情感。
“陛下不过是偶感风寒,善加保养,定然恢复如初。说这些,为时尚早。料想林尚书也能体恤陛下的用心。”
楚帝只抿唇笑了笑,“待此案了结,查封揽月楼吧。”
“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