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十九年，五月三十一。
在这五月最后一天的清晨，北凉军如约缴械退出太原城，于城北二十里的汾水河畔安营。
两个时辰后，二十余万北凉军才全部出城。
褚怀亮率军入城，然而预想中百姓夹道迎接王师的场景并未出现。
城中死寂一片，道路两旁是各种杂物和损毁的房屋，甚至还有未及收殓的尸体就那么随意地被丢弃在道旁，隔着老远便能闻到恶臭。
举目四望，处处都是一副荒凉破败之象，哪里还有曾经并州第一大城的光景。
个别百姓听到动静出来查看，也只敢远远躲在墙角偷看，那模样衣不蔽体、面有菜色都不足以形容，木愣愣的眼神和瘦脱相的脸盘，全然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见状，褚怀亮什么也没说，同时阻止了想要上前问话的兵卒，只喝令全军入城，不得扰民。
大军默默入城，百姓也默默地看着，全程安安静静，只有沉闷的脚步声在荒败的城池中响起。
数个时辰后，云绫带着燕十七和两百亲卫抵达太原城，进入原并州大都督府。
正厅内，褚怀亮、李怀仁二人已在等候，其他人则还在城中各处忙碌着，清点府库、救济百姓、张榜安民、恢复治安等等，有太多事需要做了。
太原城的情况云绫一路走来都看在眼里，是以也未与二人废话，开门见山道：“城中还有多少百姓？”
闻言，二人对视一眼，眼中尽是苦楚。
半晌，李怀仁方才回道：“初步统计，城中百姓不足两万之数，且多数饥病交加，能活下来多少尚不好说。”
“什么叫能活下来多少？”云绫意外地看向李怀仁。
李怀仁却是顿了顿，随即用一种沉闷到极点的声音回道：“多数百姓被北凉军当牲口一样驱赶到一处，缺衣少食，腌臜不堪，病死者无人收殓竟与活人置于一处，以致于疫病丛生。”
“啪！”
只见云绫怒气勃发，一掌将面前的桌案拍得粉碎，低喝道：“那帮混蛋！”
一旁，闻得百姓遭遇的燕十七亦是怒不可遏，抱拳道：“姑娘，请起大军将那帮贼子剿杀干净，以告慰城中百姓！”
话音落下，云绫尚未说话，李怀仁却是急忙出声阻止道：“此事万万不可！”
燕十七正欲争辩，却被云绫抬手打断。
只见云绫抬头看向燕十七，神色冷静却又暗藏一股子肃杀之意，淡淡道：“北凉军弃械，我放他们北归，此约事关朝廷信义，不可胡来！”
闻言，燕十七用力抿了抿唇，这才哀叹一声退了回去。
这时，云绫忽而面露冷笑，幽幽道：“此事我自有打算，当务之急还是稳定局势，尽可能，多救些人吧。”
随后，她快速发出了一系列指令，除了安定局势外，还重点提了押送北凉军出境之事。
二十几万北凉军虽然没了兵器、粮草，但毕竟个个凶悍成性，若是半道惹出事来终归不好收场。
是以，她欲亲率本部大军一路将北凉军送出国境，顺道彻底收回朔、云二州，以全北部防线。
至于太原及周边地区的稳定由李怀仁负责，褚怀亮则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对冀州作战的准备中。
因着褚怀亮本部兵马太少，云绫又让他暂时接过玉麟卫的兵权，以此统领留守兵马。
不说云绫如何一路“护送”北凉军出境，北凉战败、并州光复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迅速传入各方势力耳中。
平阳城，官军大营。
燕王傅明洮一脸颓然地挥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帐中默然无语。
他抢先发起北伐，本欲凭此收获足够的威望去争夺那储君之位，未曾想一个小小的平阳城却挡住了他的脚步。
大军猛攻一个多月，平阳城依旧稳如泰山，而此时从并州传来的消息无疑是在他心口狠狠捅了一刀。
一州之地，三十万敌寇，就这么让云绫给平了？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说的就是她吧。”
一声轻叹，帐中便再没了声响。
博州城，官军大营。
“哈哈哈，好个南郑郡公！好个公孙云绫啊！燕国公有后矣！”
崔之钰一脸喜色，而下首叶知秋、云绛二人亦是面带笑意。
他们这一路兵马不多，也难称精锐，响应北伐本就是尽国朝臣子的本分，面对博州坚城束手无策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叶知秋夫妇带领的一众江南侠士却给崔之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加上他们与云绫的关系，崔之钰理所当然地找来他们一起分享这份捷报。
这边崔之钰话音刚落，那边云绛已经轻笑出声，略带得意地说道：“云绫自幼聪慧，我等姐妹多有不及，北凉化外之民焉能是其对手，今日之喜也算不得什么哩。”
闻言，崔之钰笑声一顿，旋即又是一阵大笑，比之方才更见开怀。
叶知秋一脸宠溺地看向云绛，无奈地摇了摇头。
长安城同样陷入一片喜悦当中，上到公卿勋贵，下到贩夫走卒，无不为并州光复而欢欣鼓舞。
燕国公府更是车水马龙，上门拜访者可谓络绎不绝。
好不容易打发走一拨人，公孙安世忽地叹了口气。
一旁作陪的李氏听了，不由奇道：“云绫得建奇功，天下皆称，夫君何故叹气？”
公孙安世看了眼自家夫人，苦笑道：“云绫今年二十有二，早该议亲了，前次平定关中，今又收复并州，可以想见冀州、幽州多半也要在她手里光复。如此奇功，未来何人可堪良配？”
李氏却是白了他一眼，徐徐道：“此事玉瑶尚且不急，你又急个什么。”
公孙安世还待说话，那边李氏又道：“再说了，云绫的性子像玉瑶，怕是不喜家中掺和这些，还是顺其自然吧。”
闻言，公孙安世默了默，终是无奈点头道：“也是，还是夫人看得透彻。”
“女儿家的事，妾身自是比夫君看得明白些。”
李氏扬起一抹笑意，到底是让公孙安世给哄到了。
就在天下皆为并州光复欢欣鼓舞之际，北凉大军也走出了雁门关，继续向着北方行进着。
赫连楚山得知云绫不欲放弃朔州、云州，有心反抗，奈何形势比人强，终是捏着鼻子认下了。
雁门关城头，云绮冷眼看着北凉军通过关防进入北方，什么也没说，但眼底那浓浓的杀意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云绫心知二师姐报仇心切，故而并未随军出关，而是独自来到云绮身边，在其耳畔悄声说了些什么。
云绮听罢诧异地看了云绫一眼，见云绫点头，她抿了抿唇，亦微微颔首以作回应。
见此，云绫眨了眨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追赶大军去了。
随后几日，数十万人过了朔州，又抵云州。
云州城外，许是就要回到本国境内，北凉士卒一个个都显得精神了许多。
不管此前愿意还是不愿意，或许能活着回到家乡对他们而言就是最好的鼓舞吧。
云绫与赫连楚山骑着马，并排而立，默然看着北凉军加速向北，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赫连楚山忽而开口道：“公孙云绫，当初你是怎么想的，竟敢只带两万人就钻到本帅的大后方去？你是一点不怕本帅提前察觉，回军将你这点人全吃了？”
闻言，云绫瞥了他一眼，冷哼道：“怎么想的重要吗？你难道不应该反思自己的用兵方略，竟然留下这么大个漏洞给本将？”
话落，赫连楚山为之一滞，嘴角不住抽动，半晌没说出话来。
眼看北凉军尽数过了云州城，云绫也不欲与赫连楚山多呆，幽幽道：“今次算你们走运，下次再敢来犯，本将保管你们来多少便死多少！”
说罢，她最后瞪了一眼赫连楚山，拨马便往城内而去。
许是被云绫的话气狠了，赫连楚山也没了说话的兴致，只冷哼一声便欲去追赶大军。
岂料，云绫忽地一拉缰绳，回身喊道：“赫连楚山，一路珍重哩！”
这话却教赫连楚山一头雾水，他自问虽与云绫议和，但双方的关系可谓仇深似海，还道什么珍重？
眼看云绫已经入城，他也只当这是云绫保持面上的礼数罢了，并未放在心上，转身扬鞭而去。
他却不知，在他走后不久，三匹快马便出了云州城，向北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北凉国师府。
正在闭关的赫连同知忽觉心神不宁，扰得他无法静心运气。
这种情况不久前也出现过一次，随后他便收到了次子赫连乙山的死讯。
那么这次呢？
想到还在前线领兵的长子，赫连同知再也无法安心，硬撑着出了关，随即找来府中管事询问前线的情况。
闻知前线已经议和，长子正在率军返回，赫连同知一时心情复杂。
这场南侵可说是他一手鼓动起来的，为的就是借助大周内乱之机侵占领土、劫掠财货，以此助长北凉国运来应对未来的大劫。
然而，云绫一手绕后穿插却让三十万精锐险些全军覆没，不单领土、财货没捞到，连他的次子都死在了前线。
此次南侵可说是一场彻底的失败，教他如何能够甘心。
不过他也知道，长子尽力了，能把大军平安带回来，总比全都折在并州致使国运大损要来得好。
念及此，他又想起了方才那忽如其来的心神不宁，挥手打发走管事，一个闪身便出了国师府。
他总觉着那阵心神不宁是应在他的长子身上，他要赶去南方，要亲眼见到长子平安才能放心。
入夜，北凉临时营地。
赫连楚山尚未歇下，他要好好想想回去后该如何应付贵族们的诘难。
帐外，三道人影悄然靠了过来，而他还一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