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炎被“贬”了,这是他能察觉到的事情,唯一不清楚的是李自成究竟是打算就此搁置他,还是仅仅只是想敲打他一下。
在顾复光的问题上,事后反思,确实做得不妥,他虽然书生意气,但是在回过味来也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好在顾复光终究还是回护了他些,临了还派人给李炎送来一幅字,上书“三思而后行”。
望着顾复光的字,李炎沉默良久,从这一刻起,他才终于清楚的认识到自己跟李自成的关系究竟是如何的,在今后的一生中这幅字一直伴随他的左右。
从李参军变成李都监,虽然是暗贬,但好歹级别没降,前营的军头们都弹冠相庆,庆贺李炎这个瘟神滚蛋,后营是什么地方?粮草辎重那是火头兵干的是,去这种地方还想着建功立业那是妄想!
李自成还是派人来安抚了下李炎,虽然都是些官话,譬如什么后营需要精密强干的人整顿之类的屁话,然后顺手将赐予的银牌给缴了,这也是意味着李炎被褫夺了便宜行事的权力。
当然,李炎不是束手待毙的人,既然是暗降,那说明李自成还是顾及他的想法的,于是他索性就坡下驴,向李自成提出了两个要求。
第一点,后营混杂,自己一个外人进去,其中的关系盘根错节,需要得力的手下才能保证整顿顺利,所以他向李自成要了十个精明强干的亲兵以供驱使。
第二点,若是想要他整顿后营,李自成要给他足够的权力,所以他又向李自成申请在后营的专断之权。
李自成对第一个条件直接照准,十个亲兵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第二个条件就没那么容易了,专断之权,那就意味着跟后营主官的冲突,所以李自成提笔一改,变成了直禀之权,直接禀报李自成,由李自成做决断。
经过顾复光的事情,李自成相信李炎多少能收敛些性子,尤其是他已经让顾君恩以自己的名义送了一幅字给李炎,听说现在李炎都将他裱了起来。
李炎领了十个亲兵也就走马上任了,第二个条件本身就是为了讨价还价开的,如今得到的已经足够,他也就不过多停留,徒增厌恶,反正已经是都监了,那就做好都监该做的事情吧。
闯营的粮草管理,不说是混乱,至少也是一团乱麻,作为人均胎教肄业的部队,想要选出能进行精确管理的人才那是几乎不可能的。
顾君恩倒是个人才,可惜长于军略,对于粮秣辎重也是无法妥帖管理,尤其是流动作战的闯军,粮草管理起来就更加麻烦。
李炎在走马上任之前已经充分了解了闯营的粮草情况。
现在的粮草总管是李自成的弟弟,李自敬,这个人没什么大的才能,也不会打仗,李自成便将他安排去主管后勤,后勤的事务本就繁杂不堪,李自敬能力十分有限,自然也就更加混乱起来。
闯军粮草大头是通过劫掠得来的,而负责劫掠的则是高一功、李锦,这些从百姓抢掠来的粮食拉回来就直接丢到后营,然后由后营统一分配,没有记录,没有账册,什么都没有,全然就是“共产”社会,按需分配。
按需分配的后果就是,前营根本没办法得到自己需要的粮食,来的快的往往多拿,来的慢的就只能少拿,慢慢就演变成了这支部队吃不完的粮食倾倒的到处都是,而那支部队饿的前胸贴后背困苦不已。
于是乎,每每到分粮之时前营甚至都会出现火并的情况,久而久之,很多闯军索性就自己去掠夺粮食了,形成了独立于闯营之外的独立后勤。
李炎此番去都监粮草,已经定下了自己的目标,那就是要正规化闯营的后勤体系,不要小看粮草的重要性,历史上的名将大多都是从主观粮草起家的,比如虎步关右的夏侯渊、鞠躬尽瘁的诸葛亮、以及后来亡蜀的邓艾、奔袭辽东的司马宣王。
搞清楚粮食问题,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统帅的基础,而闯军一塌糊涂的后勤体系,显然不能将闯军打造成一支能跟明清对垒的正规化军队。
一到后营,李炎就撞上了李自敬前来迎接的队伍。
李自敬早就听说要新上一个都监粮草的官,据说还是前段时间风头正盛的李炎,瞬间就警觉了起来,李炎是李自成的心腹,如今丢在后营来难道是兄长对自己起了不满?
他素来畏惧李自成,惊惧之下,就决定借着接风洗尘来试探试探李炎的口风,于是便亲自带着人早早在营门口等着李炎。
李炎看着热情的李自敬,心中也清楚他的算盘,这个人长得跟李自成七八分相似,却少了李自成那种豪气与亲和力,反而有一种精明跟狡猾在里面,不过绝对不是那种有大智慧的角色。
李炎下驴跟李自敬见了礼,相互寒暄了几句,不外乎就是李自成的身体如何,李炎如何年少有为,当然李自敬也试探着问到了李炎来的目的。
李炎也没有隐瞒,直接告诉李自敬,此番奉命前来就是整顿后营的混乱的,此话一出李自敬倒是依然脸上堆笑,身后一干后营办事的脸色都难看了起来,整顿,那就是意味着整人了。
宴席很丰盛,与李自成的节俭不同,李自敬是喜欢铺张的人,案几上摆满了鸡鸭鱼肉,还杀了只羊羔烹煮,时蔬瓜果也都是相当上好的产品,看的出来,李自敬是下了些功夫的。
李炎看着一桌子珍馐,脸色不由得颇为不爽起来,开口诘问道:“主管,如今大军在南阳,不日就要入河南,每日行军士卒们都需要食物,如此奢侈,未免太铺张了吧。”
李自敬闻言却不以为意的笑了起来,盯着李炎解释道:“老弟有所不知的,现在各军大多都自筹粮饷,俺们后营这些东西也没人前来要拿,留着也是放坏,倒是不如拿出来招待招待老弟,也算是不浪费了。”
李炎闻言看了看面前的食物,暗自想到,这后营果真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小日子那是相当不错啊,难怪李自成有心制衡一下他这个弟弟。
“老弟,此番来后营便是自家兄弟,日后就安心在后营呆下,这后营虽然没啥功劳可捞,但也是清闲自在的地方,旁人想来俺都不乐意收呢。”李自敬哈哈笑了起来,端起酒杯就向着李炎敬酒。
“喝了这杯,就是自家兄弟了!”众人皆举杯应和,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
李炎却纹丝不动,只是老神在在的盯着面前的酒杯若有所思。
这就让李自敬尴尬了,酒已经起来了,李炎却丝毫不动,这是怎么回事?于是试探着开口问道:“李都监?”
李炎闻言这才缓缓开口:“主管可知这个‘监’字何解?”
李自敬一愣,何解?
不等他开口,李炎才缓缓说道:“监者,察也,闯王让我来都监粮草,便是存了要整顿粮食的想法,我有命令在身,可不敢与诸位称兄道弟。”
闻言,四座都沉默了,脸色都变得些许难看,便算是李自敬都有些脸色发黑,不过大家都是千年的老狐狸,自然不至于不要体面。
于是李自敬又顺着李炎话茬往下:“都监言重了,这后营的诸位都是谨小慎微的主,哪里敢有什么徇私舞弊?况且现在宴席之上,且尽情喝酒,若是真要整顿什么粮饷,今日过后,俺亲自陪你去整顿。”
李炎却丝毫不吃李自敬这一套,只是玩味的把玩着手里的杯子,缓缓开口说道:“先前,我在闯王那里也用过饭。”
李炎受李自成器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此刻李炎提出来众人都有些不明所以。
“闯王为一军主帅,日所食不过两菜,更没有酒水之乐,便算是肉食,也只是三日一肉,而诸位,身在后营,不冒锋矢,每日所享,倍于前营,如此而来,前线将士当如何思量?”李炎缓缓说道。
闯营的后勤混杂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如今四方灾祸横行,老百姓本来就不富裕,闯营的粮食也靠劫掠跟征收,可如果后勤混乱,各自为政,只怕是刮无可刮,抢无可抢。
明末朝廷的余味尚在,建立根据地难以做到,只能流窜作战,而流窜作战最最重要的就是民心,若是失了民心,早晚也是会被剿灭的命运。
李炎既然摆出了“均田免赋”的大旗,就不可能再纵容闯军肆意劫掠普通百姓,那样均田免赋也是扯淡,而不劫掠百姓,注定粮草这些就要告急,如何开源节流就是迫切的问题。
李自成既然让他来整顿粮草,他就不可能等闲视之。
听到李炎所说,李自敬等人脸上白了又白,李炎可是李自成摆过来的,这话究竟是李自成说的,还是李炎自己说的,那可说不清楚。
于是李自敬连忙脸上堆着笑容解释道:“都监说笑了,俺们这些人不是看都监前来这才取来好酒佳肴招待吗?平日里,哪里敢有这般铺张嘛,早知道都监是如此深明大义之人,俺们也不会摆出这般的宴席。”
说完解释的话,李自敬又连忙摆了摆手吗,吩咐道:“快,把这些东西都给俺撤了,现在军情要紧,岂能这般铺张?”
几个卫兵当即进来,七手八脚的就将这些奢华的菜肴全部撤了下去。
李炎看着被撤走的菜肴,心中暗自嘲讽不已,这些菜肴撤下去也是丢掉,这般做不是更加铺张浪费?联想到闯军现在的情况,他是一点点胃口都没有了。
于是当即起身见礼道:“主管,时候不早了,我也不饿,此番奉命前来有重任在身,就不与诸位把酒言欢了,还请主管谴人带我往后营走上一遭,也好搞清楚现在我闯军的情况。”
李炎之前供职于李锦,对后营有一定了解,但李锦的任务毕竟还是军事任务承担的多,辎重粮草倒是没什么交集,后营本身就是个大杂烩,家眷、粮草,伤兵等等都是往后营摆。
李自敬虽然手里没兵权,但后营的职权也是不小的,如今李自成派李炎来后营都监,也是真存着要好好整顿后营的想法,马上进河南了,很多苦战难战就要开始了,后营再混乱下去可就不是个好事了。
李炎自然已经探知到李自成的打算,便不可能跟李自敬走的太近,他是都监,但凡带个监字的,都不能跟主官走近,否则这个“监”字不就是白搭吗?
望着离去的李炎的背影,李自敬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一把将手中的酒碗摔碎在了地上,怒骂道:“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