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嘉二年冬,我被选为当朝陛下的侍药宫女,被墨大人带进了承意殿。
侍药宫女这个差事很是清闲。我只管在太医令将熬好的药交给我时,端到御前,服侍陛下喝下就好。
面见陛下之前,墨大人嘱咐我,每次陛下用药时,务必要看着陛下用完。若陛下没有用药,亦或是只用了一点,一定要告知他。
我心下虽奇怪,却也乖乖答应了。
见到陛下时,我着实被吓了一跳。
倒也不是因为什么帝王威仪,而是因为他明明看起来年纪不大,头发却已花白,身上还带着一种浓重的憔悴与疲倦。
显然,他病了很久,病得很重。这病似乎不仅仅带给他病痛与不适,还将他的心力全部掏空。
不过,有这么多太医令守着,他的病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我只管做好我的差事。
陛下每日要服三次汤药,那汤药里不知用了什么药材,只闻味道,便觉得无比苦涩。可每次陛下喝完,面不改色,似乎是在喝茶。
后来有一次,当我再度服侍陛下用药时,我才终于明白墨大人为何要那样叮嘱我。
那一次,不知因为什么事,陛下心绪烦乱,药在一旁放冷了都没有动。我提醒他莫要忘了用药,陛下赌气似地说,一次不用也不会有什么事。
我不敢多说话,只好将事情告知了墨大人,墨大人便让人重新熬了药,亲自端着送了过去。
我不知墨大人是如何劝谏陛下的,但好在这一回,陛下照常用药。
我很好奇,忍不住问墨大人,陛下为何有时不想用药?莫不是觉得那药太苦了,若是这样,让太医令改一改方子就好。
墨大人叹了口气,告诉我,陛下整日忙于政务,宵衣旰食,嫌弃用药会耽误正事。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让陛下连喝药的功夫都不愿意空出来?我猜不到,也不懂这些。
不过,论理,他病得这样,该好好歇息,前朝政务交给旁人也未尝不可。可这件事,一定有不少人劝过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陛下的病似乎没有半点痊愈的迹象,精神似乎愈发差了。我端给陛下的汤药,气味也变得越来越苦。
偶尔,当陛下有了兴致时,也会与我们闲聊。有一回,他突然问我,民间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确实如此吗?
我一时愣住,不知作何答复。
他却幽幽地开口,说我日日想她,她都不曾入我梦中,看来也未必如此。
我很快便想起来,陛下是在说那位岳将军。
我还未到陛下身边服侍时,便已听闻岳将军同陛下情谊深厚,对她的赫赫威名也有所耳闻。她带着大周的军队,直捣黄龙,昂国如今对大周百般顺从,两国百姓得享太平,她当居头功。
那位女将军生前,便已经是镇国侯,是镇军大将军。她离世后,陛下赞她神勇善战,世无其二,冠绝天下英豪,封她为冠雄大将军,千秋万代,只此一人。
听人说,陛下宫中那幅女子的画像,便是冠雄大将军。那幅画是朝中一位大人的小公子所作,早年间随手画的,如今呈给陛下,聊解相思之苦。
墨大人也曾对我说过冠雄大将军和陛下之间的事。他说,冠雄大将军若没有身故,陛下早就成家了。
看来,陛下他疾病缠身,是因为太过思念冠雄大将军。
难怪他常常面露愁容,眉头紧锁。
常言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若真如此,只怕那些药根本救不了他的性命。
每月月初,陛下都会收到一封自远方而来的信,雷打不动。
我不知是何人自何处寄来,更不知信中所写。只瞧见陛下每每读信之时,眉宇之间会微微舒展,嘴角也会带上一丝笑意,而后他提笔写下回信,交予墨大人。在他放下笔的一瞬,更深更浓的惆怅会爬上他的眉头,他的双眉深深锁着,望着远处出神。我猜,那信定是年少旧识所寄,信中不过述些近日闲事,而读信之人却被那些闲事惹出了无尽追念,是对从前年岁与故人的追念。
毕竟,眼前尚有新事,身侧再无旧人。
想来人生憾事,莫过一句“若你还在”。
又过了一年,陛下的病越来越重了,太医令束手无策。终于,他彻底病倒了。
我也不再只侍奉汤药,而是成了陛下身边的侍女,每日守着他,要做的事也多了起来。
陛下已无法亲自过问政事,只得召见静王和荣王二位殿下,要他们去处理政务。
他似乎对二位殿下很不放心,嘱咐了很多事。终于,在一旁一直没有开口的齐王殿下说,皇兄只管养病,其余的只管让四哥五哥去做,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们一定清楚。况且,那些事,本就做不成,若是能成,朝堂上的臣子们也不会与皇兄离心离德。
我自觉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一时心惊肉跳。却又忍不住好奇,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一向最听陛下话的齐王殿下如此愤懑。
可陛下没有再开口。一阵死寂之后,陛下让几位殿下离开。
齐王殿下走在最后面,他说,皇兄,我不是对你有怨怼,这世上任何人对皇兄有不满,那个人也绝不会是我。我只是很担心,皇兄你的身子已经这样了,就不要再去操心那些事,全当为了疏桐姐姐。
齐王殿下走了,我听到陛下喃喃说,我做这些,都是为了她和天下百姓。
隔天,陛下的身体急转直下,几乎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
最严重时,他甚至认不清人了。他将前来探望的文渊长公主认成冠雄大将军,拉着她,口中不住地说着话。
文渊长公主哭了,她说,三哥,我不是岳将军,你好好看看,我是文渊,我是灏儿啊。
可陛下并没有清醒。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的日子不多了。
谷虚怀大人,谷铭将军,还有岳心无将军带着文武百官,守在承意殿外,等着陛下随时都可能会传出的旨意。
终于,在所有太医令不眠不休的诊治下,陛下终于恢复了一丝神志。他传旨,说他若有不测,由荣王殿下继位。
陛下似乎是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他再次陷入到了长久的昏迷之中。
我只是一个小小侍女,而他则是享尽了荣华富贵的九五之尊,我确实不必心疼他。可是,他对我们底下人实在是好,慈悲,温和,总是不吝赏赐。我希望他能好起来。
可是,人皆有命数,此乃天定,非人力可扭转。
眼见宫中的太医令已无他法,墨大人连夜离宫,亲自请来了一位神医,我听说,他叫姜皎,也算是陛下的旧识。
可姜先生只是为陛下把了脉,边说陛下已经回天乏术。
陛下已经喝不下去药了,可墨大人不甘心,他说,陛下总有一天会醒的。
或许是墨大人一片赤诚,终于打动了上苍,当我在一次端着汤药,照例唤几声陛下时,他竟睁开了双眼。
陛下的视线越过了我,看向远处,渐渐地,他的眼中有了一点光亮,就像是雪融化在阳光下,最后的那一点晶莹一般。
他绽出了一个极为温柔的笑容,缓缓伸出枯槁的手。
我听到他轻声说,阿灼,你来了。
之后,他便再无声息。
皇帝驾崩。
丧钟响彻宫城。是日,北风呼号,天地缟素。
陛下的灵柩前,人们都在低声哭泣,我则没有。
在承意殿侍奉的那些时日,我曾无数次看着他一夜夜守着烛火枯坐到天明。大周的帝王,就是这样熬过了这么长的日子。如今,他终于不用这般煎熬了。
去了也好,免得他孑然一身,寂寥凄苦。
他是那么贤明,仁厚的一个人,上苍不应这般对他,至少不该让他父母俱亡,兄弟反目,爱人长辞,生生将他摧残成一具行尸走肉。
我至今仍记得,当初他下旨,要将皇位传给荣王殿下时,没有丝毫犹豫。想来,历尽人世间最悲痛之事,那至高无上的皇位也不足惜了。
陛下葬入了皇陵,冠雄大将军则在大周边陲,他们生不能同寝,死亦不能同穴,好在,还可以史书同页。
他们这一生,因世俗种种,不断分别,如今唯有死亡让他们团聚。
新皇继位,大赦天下。我也蒙恩回到了家乡。家乡的孩子们总是缠着我说宫里的事,问我宫里是不是像传奇话本中说的那样,如同天宫一般,问我皇帝是不是长得很吓人,是不是穿着神仙织成的衣服,妃子娘娘们是不是美得像仙女。
我说,宫中的一切同凡尘并无异样,那里面的人也有喜怒嗔痴。我所服侍的那位皇帝,并不吓人,他也没有神仙织成的衣服。在他最后的那段时日里,他身上只有一件陈旧的粗布衣裳。至于妃子娘娘,那位皇帝是有一位所爱之人,可我并没有见过她。
他们不信。说皇帝怎么会穿那样的衣裳,说世人都说皇帝三宫六院,后宫佳丽三千,他的身边,怎么会只有一个女人。皇帝都是神通广大的,若是喜欢,怎么会没有留在身边,难道皇帝也有留不住的人不成。
我只告诉他们,先皇身边的总管说,那件衣裳是冠雄大将军亲手为他缝制的,是先皇最珍视的东西,也是冠雄大将军为数不多留给先皇的东西。
至于女人,我在服侍先皇时,曾看见过他写的一篇文章。我认得几个字,所以有的话我还记得。
“我失阿灼,犹失一臂……我失阿灼,犹涸血肉……我失阿灼,犹断肝肠……”
我还见过先皇供奉着的几个牌位,其中有一个,上面写着“爱妻岳氏疏桐之神位,夫段泓立”。
这位皇帝,真的只有一个爱人。当然,皇帝也是肉体凡胎,也有留不住的人。他爱的人先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