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戈身量在女子之中算高的,可饶是如此,此刻站在许承锦跟前仍是显得娇小。
甚至有些娇弱。
只那双眼睛,背着光,似有种令人忌惮、又有些熟悉的涌动,被覆在泼墨般的浓黑之下。
山间的人都说这温浅生了几分像元戈,他是真的没看出来,皮囊相似者何其众?可这天下间,也只有一个元戈,她身上有他喜欢之人的影子,却也有他最恨之人的性子……他讨厌那种天地无惧的坦荡和恣意,因为自己做不到,于是嫉妒、愈发不喜。
元戈在他这里从来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一点不管他愿不愿承认都是不争的事实。只是此刻,不知为何,这个温浅眼底的汹涌让湛炎枫想起了元戈……那个已经死了很久的小姑娘。
可要说多像,却又觉得不过东施效颦罢了……湛炎枫眸色微冷,带着几分刻薄嘲讽道,“少夫人真是深藏不露,竟然还有几分身手……倒是本长老小瞧了少夫人了。只是,他——不管是叫南隐还是许承锦,他都是我知玄山出去的,我惩罚一个忘记了尊师重道的昔日学生,似乎并不需要向少夫人解释吧?倒是你们两位,非请自来便也罢了,本长老看在你们年纪小又是客人的份上可以不予计较,可你们不该如此口出狂言攀咬于我!我知玄山这两年是不如从前了些,但仍然不是你朝廷想要拿捏就能拿捏的……若你们想要通过攀咬构陷本长老达到拿捏掌控知玄山的目的,那你们就想错了!”
义正辞严的模样,还是知玄山上最克己复礼的三长老。
元戈每每犯了错,祖父虽不忍苛责,却也总要做做样子,佯装惩治一二。每到这个时候,二长老总是不遗余力劝着的那个,而三长老通常就是端着这样的表情,不苟言笑地用一些大道理,义正辞严地要求祖父严惩——祖父因此常常被架上高台,最后还是二长老递了台阶才能勉强下来,加之马氏做得一手好菜,元戈自是与二长老那边更亲近。
至于湛炎枫这里……这人每每见着自己总是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的样子,元戈自然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却没成想,还真是个道貌岸然之徒。
元戈回头打量许承锦的伤口,见并无大碍,才扫了眼湛炎枫方才出掌的那只手,温声说道,“三长老不妨扪心自问,是小惩大诫,还是杀人灭口。你口口声声与虹岚绝无私交,又为何在得知她被我善待之后便起了杀心?王氏兄弟早已供出是受您指使,潜入虹岚院中企图趁她熟睡杀人灭口……三长老,您当真不知?”
“王氏兄弟?”湛炎枫却满不在乎地扯了扯嘴角,又低头理了理方才出掌的袖口,几近温柔地问道,“知玄山上还有这号人?我怎么不知道?呵……没有真凭实据吧?空口白牙的指证,少夫人也敢信?”
元戈也笑。
她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半边脸颊沐浴在烛光里,半边隐没在暗处,她微微偏着头,笑道,“本小姐信不信的,不重要。本小姐也不是来给三长老您定罪的,王氏兄弟不成器,暗杀未遂……想必您觉得可惜得紧,本小姐也是这么想的,否则,这会儿您就被抓起来了。不过,这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但凡雁过,必定留痕,您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吧。”
面前的女子,微微偏着脑袋巧笑嫣兮的模样,眸子里盛了光,看起来像个被保护得太好而不谙世事的孩子。
明明已嫁做人妇,偏偏一口一个“本小姐”。
那模样,竟是无端地又让人想起那孩子来。
今夜,他已经好几次想起她来……少艾唯一的女儿。
这让他有些不悦。
就好像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逐渐脱离掌控,这让他心生烦躁。他紧了紧背在身后的手,方才出掌的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动怒了。王氏兄弟被抓,他不担心,没凭没据就抓一个知玄山的长老,这传出去只怕要大乱……若有真凭实据,宋闻渊早来抓人了,还会让这俩人过来费这功夫旁敲侧击着?可这两人今夜屡屡让他破例,还是不得不防。
他眉眼微敛,端着一张清心寡欲的表情,声线微愣,再次下起了逐客令,“在下才疏学浅,少夫人所言实在不明白。如今天色已晚,少夫人一介女流,还是早些回去的好……若是传出去,只怕于声名有损。”
“本公子还没死呢!”许承锦这会儿心情不爽利,说话自然更加没了好脸色,“传出去怎么的,就算传出去,也不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再说,您老什么岁数自己没点数?虹岚眼瞎,看上谁不好看上了你,你以为世人都眼瞎呢?哦,人小姑娘晚膳时分拜访一下祖父辈的长者,就能说三道四呢?果然心脏的人看什么都脏!”
这人说话愈发没谱了。
元戈回头轻嗤,“闭嘴。”
许大公子瞠目结舌地指指湛炎枫,最终悻悻住嘴,没说话,只满脸的不情不愿……湛炎枫看着这一幕,心下微微一惊,电视火化间,脑海中似乎闪过类似的画面,又飞快地消散无痕,抓不住。
元戈反倒微微屈膝,客气得很,“您说得对,是太晚了。听说三长老歇息得早,倒是晚辈来得不巧,耽误长老休息了……晚辈这就带着许公子离开。”说罢,又是一礼,当真拽着许承锦往外走去。
这场闹剧,眼看着就要落下帷幕,仿若盛夏午后的暴雨,雷声大,雨点子也大,狂风暴雨席卷而过,留下一地的残枝断叶,又飞快离去。
湛炎枫看着这俩人的背影,目色稍霁,却见那女子正要跨出门槛,脚下却是一顿,蓦地回头看来,又问,“三长老……晚辈还有一事不明。这些年,故人可有入梦?”
湛炎枫浑身一怔,身侧的手猛一哆嗦,那女子却勾唇一笑,已是款步离去……身侧跟着跌跌撞撞不情不愿的许承锦。
故人可有入梦?故人……是元戈还是……若是元戈,当不起“这些年”的岁月,那便是——
答案呼之欲出。
这两人……终是留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