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紫禁城皇极门,一个身材短小精悍的中年人,在几个太监的引领下快步疾走。
他并不似其他朝臣那样谨慎地低着头,生怕看到什么皇家秘辛,反而是将头微微昂起,顾盼之间颇有一副从容自得之色。
虽走的疾,却在这紫禁城中,有一种闲庭信步之感。
这里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
万历四十七年时,他来过这里,那时候他在廷试考中了进士,是第三甲四十名。
天启二年时,他来过这里,那时候他已被授福建邵武知县,这次他来是朝觐,也就是朝廷的大考。而也就是这一年,广宁兵败,朝野为之大震。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单骑出阅关内外,还时上书称,给我军马钱谷,我一个人足守。
在廷臣惶惧的情况下,他的胆识与张狂得到了御史和天启皇帝的赞誉,被授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后面就是宁远大捷、宁锦大捷,那时的他已经是辽东巡抚。
在遭参罢职的一年以后,他再次来到了这里。
而现在,已经是崇祯元年了。
他也终于等到了那一句——
“宣,兵部尚书兼右都督御史,蓟辽督师袁崇焕觐见!”
拾阶而上时,袁崇焕回头望了望。
阳光炫目,已经有些看不清来路。
他闭上眼睛,微微吸了一口气。
为了这一刻,他等了一年。
等了九年。
也等了四十四年。
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
“臣,袁崇焕叩见圣上。”
稽首顿首五拜以后,袁崇焕的额头刚刚触地,就听不远处的一个声音道:“督师免礼。”
袁崇焕起身后垂手立在一边,微微扫了一眼,发现今天召对的廷臣全都是高官,以及兵部的一些官员。
崇祯稍稍打量了袁崇焕一下,随即笑道:“昔在信王府时,每陛见皇兄,皇兄皆语督师尽心国事,乃人臣之表,不想今日方才得见。”
“臣,惶恐……”
袁崇焕后退了一步,对着崇祯深揖到底。
客套了一番以后,崇祯开启了今日的主题:“魏逆自经,众正盈朝,尽扫沉苛积蔽。然朕新近揽阅奏章,深感九边不靖,百姓流离。今日召集廷臣,便是想与诸位商议此事。”
崇祯扫视了一圈以后,优先点了兵部尚书王在晋的名:“本兵,请与诸臣详述。”
按制,督师之职需要阁臣和兵部尚书充任,因此袁崇焕的兵部尚书是加衔,而王在晋则实打实的兵部尚书,听到崇祯点了自己奏对,王在晋出了列。
“赖仰天威,魏逆即去,朝纲重振。如今国内百姓各理生计,隐有勃发之势。然边疆却与国中迥异,北有插汉部虎视挟赏,东有建奴频频扣关,南有海寇劫掠海上,如今西人又起,蜂拥为盗,边事急矣。”
崇祯叹了口气:“本兵以为如何?”
“臣以为,插汉新近失利不足为惧,海寇郑芝龙等正商讨招安之事,暂时也可放下,如今最为患者首为建奴,次为西人,西人为肘腋内患,建奴为心腹大患。”
所谓的西人与东人一样,是山陕两地人的简称,如今陕西关中大旱,百姓争相为盗,已经隐隐有不可收拾之势,前一阵子,已经有乱民纠集在一起,侵犯延绥,被总兵杜文焕给剿灭了。
崇祯点了点头:“西人寇起皆因天灾,朕心甚怜之,若行赈济定会各返家乡,只可惜司农尚在路上,等其入京,再召予商讨。”
司农就是户部尚书,毕自严正在从淄博的家乡往京中赶。
崇祯敲了敲椅子的扶手,继续道:“诚如本兵所言,西人不过是阋墙之忧,而建奴则为异族之患,朕欲除之为快,不过此患延宕已有十二年之久,若头上一直悬刃,百姓怎能安居乐业?皇明怎享海晏河清?”
略微顿了顿,崇祯继续道:“朕欲再加田课,诸卿以为如何?”
此话一出,群臣大惊失色,大学士刘鸿训连忙出列道:“万历朝时,加征银九厘以致怨声载道,天启朝时并征钞关、行盐等,又使百姓争相逃籍,如今若再行加派之事,大厦恐有倾覆之忧。臣,请陛下三思。”
刘鸿训说得十分不客气,这已经不是暗指了,而是明指如果要加派粮饷那崇祯就会变成亡国之君,因此崇祯的脸色瞬间就难看了起来。
他日夜批复奏章,为的就是让百姓能够安居立业,皇明能够重新让四海威服,可这大学士刘鸿训的话,不是指着他的鼻子在骂他么。
可他还没等发火,就又见吏部尚书王有光出列道:“臣,附议。”
崇祯虽然面上不好看,但也不能当众发火,因此只能将心中的那口气憋下去,尽量让自己的面容缓和一些:“天官请言。”
王永光躬身答道:“月余前臣曾管着户部事,盘计之下,今年当发辽饷合计四百五十九万两,然至今未出,只等毕景会(毕自严字)入京亲理。然辽东要饷,他地亦要饷,如今九边合计欠饷已达九百六十八万两之多……”
崇祯眯着眼睛向王永光道:“既知欠饷,天官为何不允朕加派之说?”
“陛下明鉴。”
王永光咬了咬道:“如今民已不堪其负,若行加派恐怕这千万两银钱已不够。”
“啪”地一声,崇祯拍着椅背站了起来,气冲冲地道:“既不许朕加派田课,那你们倒是给朕想出个办法来!”
说着崇祯又看向了大学士李标,李标不亲附任何一派,一直都保持着中立,见到崇祯发火看向自己,无奈苦笑了一下,出列道:“臣请陛下息怒,臣以为国库之虚,当开源节流,裁汰老弱诡籍,禁少奢靡。如今国中百业勃发,当与民休息,加派之事可缓图而不可急施。”
崇祯叹了口气重新坐下,终于有人不是抛问题,而是给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了。
想了想,崇祯又道:“新近朝臣屡有上书言驿递靡费,朕也觉其骚扰累民,日前已拟旨禁绝私驿,如今看来还不够,这开源节流之事,便自裁汰驿递开始。”
群臣无言,能够到这个位置的,总归是有一些情商的,前面已经驳了皇帝的面子,如今再去反对,那就是作死了。
“辽东百姓夜哭晨号,朕实不忍……”
沉默了一阵,崇祯又转头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袁崇焕问道:“爱卿既已督师蓟、辽、登、莱、天津军务,依爱卿看,边关何日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