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苑到药堂的路并不长,但韩夜总觉花的时间实在太多,辰时已过二刻,天边的太阳光芒渐温,韩夜低头急跑,正要穿过中央空地,忽而一头撞上个迎面而来的身躯。
那身躯魁梧壮硕,结实得如一面墙,把韩夜顶得头晕耳鸣、眼冒金星,一屁股跌坐在地。
“呜……”
韩夜捂着晕乎乎的脑袋,耳中不住响起钟鸣,眼泪稀里哗啦地直往外流,只能坐在地上呻吟。
大概神智清晰了一些,韩夜发现身前赫然出现了一只古铜色大手,他沿着那手往上看,便看到刚才顶飞自己的那人。
此人中年模样,身穿一套鸣剑堂高等弟子装束,腰间右边挂着个绣有烛龙1的酒袋,左侧佩着一柄锋芒内敛的宝剑,头发中短,皮肤黝黑,粗眉似刀,冷目如电,面颊上还有道寸长刀疤。
“小鬼,不好意思了。”
黑脸男子表情平淡地将韩夜拉了起来,面上挤出一丝微笑,然后又收起笑容,神色冷峻地往高等弟子的住处走去。
韩夜呆呆望着黑脸汉子的背影,总觉得不对劲,想了片刻才大声朝他道:
“大叔,你不是本门弟子吧?”
黑脸男一怔,缓缓回过头,眼里却闪过一道冷电杀机,令人不寒而栗,但在须臾间,他又收起杀气,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小鬼,别说笑了,我怎么不是本门弟子呢?”
韩夜秀眉一收,挠了挠头,不解地说:“可你穿的是高等弟子的服装,高等弟子经常和我爹打交道,没一个不认识我,谁会叫我小鬼啊?”
黑脸男笑容顿时僵住了,随即便把脸一沉低声道:“你究竟是谁?”
韩夜张口便说:“我是鸣剑堂韩……!”
正想把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突然脑海中闪现出四个字,这些天身边每一个人都谈论过的那四个字!
索命阎王!
韩夜越想越觉得后怕,神情也渐渐变得严峻起来,小腿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他突然一拍脑门,急道:“哎呀!差点忘了给我娘亲拿药,失陪!”
说完拔腿便往西边跑去。其实心里想的是:“快跑!这家伙很可能就是索命阎王!”
黑脸男子则心想:“仔细想想小鬼刚才的话,他一定是鸣剑堂里某个重要人物的儿子……师伯虽然说三大堂主今日不在,但此处人生地不熟,不妨先找这小鬼把路问清楚。”
想到这里,黑脸男子迈开双腿,身形化作一道疾影,古铜大手就要往韩夜身上抓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喊:“索命阎王,人人都说你奸诈狡猾,想不到却连一个小孩都骗不过,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索命阎王闻言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却见一红衫男子正摸着八撇胡子在耻笑他。
说来也巧,韩风、纪云在北苑议完事后,便各自回去部署人力,正巧纪云到高等弟子住处来巡查,撞到了韩夜和黑脸男子的谈话,虽说三位堂主与索命阎王素未谋面,但纪云细想了一下,认为这黑脸客十有八九便是江湖人闻名丧胆的索命阎王!
唯一令纪云惊讶的是,他们三人本以为索命阎王还要个一两天才能过来,没想到这厮比想象中竟快这么多!
而索命阎王观纪云气势,就料定他不是什么二流人物,或许正是鸣剑堂三大堂主之一,便不再去管小孩,只用凶狠目光瞪着纪云,攥紧拳头警惕问道:“阁下是谁?”
纪云眼见韩夜已经跑远,这才暗地里松口气,如释负重,便阴阳怪气地挖苦索命阎王道:“阎王兄,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你要来本门杀人,提早给我们说一声便好,何必假扮我门中弟子,弄得像偷鸡摸狗似的呢?”
“我从不摸狗,我向来只是杀狗!有谁告诉你杀狗还须看主人的吗?”索命阎王目闪锐光,冷笑道:“再者我之所以这么急着要来,也不是为了杀狗。”
“哦?你不是为了杀人,难不成你来我鸣剑堂是为了游山玩水?”纪云说罢,话锋一转,怒斥道:“这些年来你在江湖上兴风作浪、肆意妄为,别人放任你不管,你愈发猖狂,就连神武寺慧明这等高僧也命丧你手,你好生厉害啊!”
纪云的话一点不假,因为索命阎王生得黝黑,面容凶煞且杀人如麻,因此人们才给他取了个“索命阎王”的名号,并有“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的说法,其影响可见一斑。
索命阎王凝视纪云许久,忽然又笑了,笑得十分狂妄,口中吟道:“千古骂名世难有,万代荣华何处求?百夫共指无所惧,形单只影誓不休!”
吟完之后,索命阎王瞪着凶目对纪云道:“武林之士皆说我是魔头,又有谁知我为何做这魔头?”
见纪云哑口无言,索命阎王才冷然道:“不谈正邪之事了,我今日要来这里找个人,挡我者……”
“死!!”
“好大的口气!”
纪云本还想向索命阎王问话拖延时间,却又因为性子耿直受不了对方张狂,便从腰间抽出把那把散发火光的烈火剑,怒然咬牙道:“魔头,今日我便要看你是否浪得虚名!”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索命阎王原先想好的计划,因为无意中撞到了韩夜,被搅得一塌糊涂,还碰上了三大堂主之一的“烈火剑”纪云。
不过事既已至此,索命阎王也只能先做掉纪云,否则一旦被鸣剑堂聚集数百人围攻,可就一点都不好玩了!
索命阎王念头一闪,身子已如疾电般冲向纪云。
纪云只闻说索命阎王如何厉害,却从未与他交过手,心里本没底,如今见他出手如此迅捷,更心怯三分,于是下意识将烈火剑横于胸前,想先挡下一招再说。
索命阎王一见纪云防护架势,立时便知是个黔驴,便双脚把地一点跃到空中,右手成爪向其头顶抓去。
纪云大骇,不想对手这么快就改变进攻路数,忙把火剑顺势往顶上一挥,剑伴火光迎空而起。
怪的是,索命阎王这次倒不转方向,右手依旧直抓纪云顶门,全然不把烈火剑放在眼里。
纪云不屑一笑:这烈火剑是出了名的削铁如泥、断石分金,纵然索命阎王的手是铜皮铁骨,只要被斩到那也是必断无疑!
废掉索命阎王一手,必减其七分锐气,纪云大喜过望,撤去防守之势,将火剑不遗余力地挑斩出去!
当纪云满以为火剑即将斩断索命阎王右臂时,但听唰地一声,那索命阎王身体竟化作一团残影消失无踪了。
纪云大惊失色,虽知上当,但哪还来得及收回攻势?
瞬息一念,索命阎王眨眼便绕到纪云背面,趁纪云却还未站稳身来,他伸出右掌,运足劲猛力道直击其背,掌风呼呼作响,不说有十成把握立毙对手,打成重残却是绰绰有余。
此时的纪云哪还有功夫防护?
正当他万念俱灰时,一道青蓝色的剑影划过纪云和索命阎王之间,挡住了索命阎王的夺命右掌,索命阎王只觉掌上一股刺骨寒意,心叫不好,逼不得已收回掌来、停稳身子。
索命阎王正纳闷是谁突然出手,却见纪云身边多了个人,那人身着蓝色长袍、体格高大略瘦,手里握着一柄冒着寒气的剑,正是武林上赫赫有名的清霜剑。
蓝袍男子瞟了一眼嗡嗡作响的清霜剑,沉声对索命阎王道:“蜀山派的疾影步和神武寺的金刚掌?”
索命阎王摸了摸微凉的右手,凝视蓝衣男子,露出几分赞许,只道:“鸣剑堂果然人才辈出,竟有一眼能看出两派功夫的人在!看阁下手里的冰剑,莫非便是江湖闻名的寒冰剑韩副堂主?”
“不敢当。”
韩风冷声道:“学了道法和佛门武功,本应造福万民,想不到你竟用它来牟取私利、为祸四方,实在可惜。”
索命阎王本想先行除掉纪云,谁知半路又杀出个韩风,再这么耽误下去,鸣剑堂三大高手怕是要聚齐了。
索命阎王再不敢大意,便将腰间的龙泉剑2拔了出来,七星龙渊映着晨光闪出一阵光晕,他不悦地道:“多学一门武艺便多一份本领,我有我的活法,需要你多管闲事?”
“今日谁若阻我,我便叫他身首异处!”
纪云先前因大意而险些丧命,见兄弟来助阵,遂起反击之心,便探头在韩风耳边道:“二哥,魔头厉害得紧,身法奇快,奸诈狡猾,手里还有那把龙泉剑,我们定要小心应付。”
韩风微微颔首,冷锐目光扫了一眼对手的剑,悄声对旁边的纪云道:“三弟,方才你和他打我全看清楚了,只是听说他的剑法更在掌法之上,如今拔剑全力以赴,我们断不能赢他,只消拖延到大哥前来。”
韩风的话使纪云冷静下来,他点头小声回应道:“幸好我们已经布好局,其他精英弟子听到打斗声,估计也在赶来路上了,我俩主要是缠住他,让他别那么快脱身。”
二人交流得很快,这段对话是迅速说完的。
而索命阎王似乎在想着什么,倒没有急于趁他们交流时杀过来。
等索命阎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时,韩风、纪云分作左右两路直攻索命阎王两侧。
索命阎王并不退却,反倒成竹在胸,见二人一左一右攻来,把手中宝剑往身前一扫,“叮”“叮”两声紧凑撞击响起,冰火双剑轻松挡回。
“哼哼!”索命阎王又陷入狂妄之中,笑了笑,飞身一跃、右手一挥,手上的龙泉剑便劈向韩风。
韩风一惊,立马架剑抵挡,但对方剑法着实凶悍,打得他连连后退,冰剑上的豁口愈来愈多,手臂已然酸麻。
纪云见二哥抵挡吃力,忙冲向索命阎王右侧,烈火剑直刺其颈部,可对方反应实在快得可怕,右手继续挥动宝剑,身子却往后一仰让火剑从面上穿过,终伤不到自己分毫。
不过纪云的攻击尚未停下,他右手快速由正握转为反握,左手按上右手,两臂一压,将火剑顺势往前一推,火剑便朝着索命阎王的颈部直削而下。
纪云原以为即便无法得手,至少也能吓退索命阎王,谁知那索命阎王身影又是一闪,火剑斩了个空!
纪云想起先前被偷袭的情况,心里不由发麻,便慌乱紧张地问:
“又到……(又到哪去了)?”
“头上!”
纪云话还没说完,韩风已经出言提醒他了,他猛然抬头看向天空,见那魔头果然在他俩头顶上方两丈高处,举起反射阳光的龙泉剑,当头便朝二人劈来!
幸亏韩风提醒及时,纪云配合韩风,二人颇有默契地出剑顶住索命阎王攻击,但索命阎王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看那魔头身子朝下、凌空挥斩宝剑,数十道剑影齐齐劈向地上二人,二人运足功力抵挡,一时间剑鸣四起、尘风飞扬,连周围地面都被剑气划出网状剑痕。
“阎王叫你三更死,怎敢留命到五更?哈哈哈哈!”
索命阎王居高临下、愈战愈勇,而韩风纪云渐渐不支,眼看便要命丧剑下,便在此刻,一道剑芒如紫色闪电横空飞来,直打索命阎王手中龙泉剑,“叮”地一声碰撞,索命阎王顿觉握剑之手被震得发麻,只好撤去攻势,倒翻身子往后一飞,落回地面。
与他同时落到地上的还有一位身穿紫锦衣的络腮胡男子,此人已将剑收归鞘中,正是大名鼎鼎的鸣剑堂堂主司徒胜。
司徒胜眼含怒意,明面上却笑道:“阎王兄有幸光临敝派,真让敝派蓬荜生辉啊!”
“哼,过奖了!”
索命阎王冷眼看着司徒胜,不屑道:“素闻鸣剑堂大堂主司徒胜有‘闪电一过人头落’的美誉,今日闪电已出,为何我的人头还不落啊?”
司徒胜抖了抖衣襟,针锋相对地笑道:“早听说‘阎王叫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现在都什么时辰了?有人死了吗?”
索命阎王想起今日种种,不禁恼羞成怒,黑脸一沉道:“司徒胜,你是不是得意得太早了?莫非你以为就凭你们仨,便能制住我索命阎王?可笑!”
“说的也对。”司徒胜笑道:“阎王兄武艺非凡,我要是不多带点人来,岂不贬了你的名声?”
说罢,司徒胜拍拍手,又有数十道身影跳到空地上,将索命阎王围在当中。
索命阎王环顾四周之人,见他们体魄强健、吐息恒稳,想来都是鸣剑堂里一等一的高手,若非事先安排,司徒胜又岂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将他们都调来?
索命阎王并非白痴,稍想便知这一切早有预谋,他不屑冷哼道:“好!很好!枉你们这些名门正派自诩光明磊落,对付我这么个小人物还如此煞费苦心,见识了!”
纪云站大哥身旁,半嘲笑半愤怒地道:“你还算小人物?你杀害了那么多正义人士,我们出点损招算计你,那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正义人士?哈哈哈!你们扪心自问,我杀的都是正义人士吗?”索命阎王仰天一笑,笑声中充满着放肆和鄙夷,他有看向司徒胜道:“不和你们闲扯了!把你们那个玉泉叫出来吧,我有事要问他!”
司徒胜一听就知道这厮要找玉泉算账,怪他骗了自己,可司徒胜又怎么可能让玉泉受险?
司徒胜哈哈笑道:“魔头啊魔头,死到临头了还不悔改?不必找他了,实话告诉你吧,就是我们合起伙来诓你,为的就是替武林除去你这祸害!”
黑面客眉头紧紧收拢,似乎心里受了极大的伤害,甚至于鸣剑堂弟子看到他这模样,觉得怪异。
一个杀人魔头,像头笨驴一样被人骗了,居然能露出略带委屈的表情。
不是很怪吗?
但过不多时,索命阎王又展颜狂声大笑:“哈哈哈哈!张括啊张括,你还真是自作自受啊!”
疯了。
在场鸣剑堂众人都认为,这个索命阎王肯定是疯了!
索命阎王接受不了被骗、被埋伏的事实,自尊心被鸣剑堂彻底摧毁,所以疯了。
司徒胜却并不关心这魔头在想什么,他把手一挥,鸣剑堂的高手便将包围圈缩小到仅有三丈,而后他自己也持剑步向索命阎王,韩风与纪云见时机已到,颇有默契地围了上去,三兄弟以三角阵势形成一个内圈,将索命阎王困在垓心。
其实,索命阎王也还清醒,他认为,一个剑法不逊于自己的鸣剑堂堂主,加上两个实力不俗的副堂主,强强联合,这一战必是险象环生,所以格外小心,只将锋利如镜的龙泉剑横于腰间,眼睛正视司徒胜,余光瞟向纪云,再时不时用手中的剑映出身后韩风的倒影,如此便能根据三人行动尽早做出反应。
司徒胜三人不敢轻率下手,只能不断变换方位,等待索命阎王露出破绽的那一刻;索命阎王亦不敢轻举妄动,伴随司徒胜三人变换方位而转动身子观察,稍有不慎便可能毙命当场!
于是,众人就这样一直僵持着,此时已至巳时,夏日太阳渐渐热辣,由于周围没有挡阳光的遮蔽物,空地上的所有人皆暴露在烈日底下,斗大汗珠从他们的额间、眉间淌下,却没有一人敢抹,足见气氛之紧张。
司徒胜等人握武器的掌心都渗出汗来,而索命阎王也未见得有多好,汗水已经染透衣背,他对眼前这些正道人士恨得是咬牙切齿,额头上的汗水越积越多,忽而迎面热风吹过,索命阎王眉上汗珠被吹落下来,滴到了右眼边,索命阎王忍不住刺激将右眼一闭,虽然时间十分短暂,但也足叫司徒胜欣喜若狂!
“上!”只听司徒胜大喊一声,三大堂主各自握剑向索命阎王飞速逼近!
注释:
1“烛龙”——衔烛之龙。历史上关于此龙的描述很多,大抵为身长千里、蜿蜒如蛇、烛然如火、睁眼为昼、闭眼为夜。《楚辞·天问》:“西北辟启,何气通焉?日安不到,烛龙何照?”《淮南子·地形训》:“烛龙在雁门北,蔽于委羽之山,不见日,其神人面龙身而无足。”另有制作《古剑奇谭》的上海烛龙公司,上海软星为其前身。
2“龙泉剑”——据传,此剑与太阿宝剑一同为春秋时剑师欧冶子、干将联手所铸,原名“七星龙渊”,唐朝时为避唐高祖李渊的讳,改“渊”为“泉”,以“龙泉剑”之名沿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