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在抵抗劫匪一事上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勇猛,接连击退两人毫无胆怯,即便身手平凡也守至最后一刻,自己因此身受重伤。
州内能找到的大夫不多,全都来轮番看过一遍,方子倒是开了,写药笺时却叹气不已,只说尽人事而听天命。
此时鲜血奔涌,如何也止不住,压紧伤口的白布换了几块都让血液浸湿,他面色痛苦,双手不断抠挠榻沿,十指都让竹刺划破,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口中发出嗬嗬声响,只见出的气不见进。
旁边围几名弟子,见他痛苦至此都拧过头不肯看,呜噎声清晰可闻。在京城的时候大家共同学艺、同吃同住,看见这样的场面悲恸万分,却又无力挽救。谁也不忍心看到最亲的兄弟们,在自己面前死去。
昀笙快步上前,俯下身攥住他的手,顾不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打湿自己前襟,凑到他不断开合的嘴边仔细听。
众人这才发现那弟子失血太多,面如金纸,一双嘴唇不住颤抖似乎要交代什么,最终却只徒然猛咳几声,倒灌进咽喉的鲜血顺着口角流淌下来。
饶是老大夫见多了生死别离也看不下去这场面,叹口气道:“他说不出话来,刀锋从肋下三寸穿入,直穿过整片肺,流出的血都往喉咙里灌,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人怕是不成了。唉……”
话音刚落那弟子浑身抽搐起来,攥住昀笙的手不断收紧,像是徒劳地想抓住什么,手背青筋暴起。鲜血流淌得到处都是,枕边、被褥、床榻,乃至顺着榻沿滴落到地面上,弟子们压抑的哭声更甚,他就在这哭声中死死盯住房梁,猝然放大了双目,卸掉手中的气力一动不动了。
那双眼中蒙上一层灰雾,像不甘离去的鬼魂。
两日后,梁京,宣平王府。
谢砚之的脸色,随着手中纸张的翻阅愈发凝重起来,到最后几乎拧结起眉尖。又将最末一段翻回反复再看一遍,似乎在确认什么消息。
跑进主殿来送信的手下也看出定是商队出了事,极利落地报告道:“寻常信鸽飞不了那么远,带信回来的是贵主的那只。”
是她的“雀”。谢砚之心内明白,又问:“她人呢?”
送信的弟子飞快回复:“贵主说再有两日重伤的师兄弟们该抵达洛阳城了,请家主派人前去接应,又另外附了字条。”
说罢从袖中取出字条交予他,只薄薄一页,未及半个手掌长。
谢砚之展开那张字条——
“我改主意了。”
昀笙松开那已死去的弟子手心,将他双手放回被褥中,又替他整理好浸满血的前襟,让这尽职而死的人保留最后的体面,方才缓缓站起身。文清注意到他的手套上也全是鲜血,顺着袖口蜿蜒淌进去,似一条喷出腥气的蛇盘踞在昀笙手腕上。
她接着道,语气听不出情绪。
“我倒想看看,这幕后元凶究竟是何方神圣。”
昀笙早年找过那种特别难入口,特别烈的酒来练酒量,藏在院里。
谢砚之去找她的时候昀笙出去应酬了,还没回来,元绿将他引到内室等,寻常访客都是安排到外厅的。
谢砚之看了一圈他住过的地方。房间这种东西,是留下最多主人痕迹的场景,任何一个小物件小东西都代表着主人的习惯和偏好,这样多年没见,他也曾经构想过昀笙的生活,看到时却比预想中简单许多。
然后找到了那种酒,隔着封口都酒香四溢,但辛辣得不行,光用闻的就开始头晕了。
这时元绿开始上茶水,谢砚之就问元绿,元绿很稀松平常回复道那是主子特意找来的,是府里自酿的散酒,制法粗糙不好入口,而且异常容易醉,一般只用来祭祀本主。刚开始喝几口就醉,醉了开始说胡话,但主子不愿意让人听到,把我们都驱散。
第二天进来收拾时地上一片乱,书啊纸啊推得满地,她就这么趴在地上睡了一宿。隔日又照常外出了,跟没事人一样。
后来越喝越多,喝太急偶尔也吐,主子生性爱洁大家都知道,吐了就马上进来打理,给她换洗,之后公子回来时常会给大家带些小物件,不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但都非常精巧,虽然她嘴上不说,但大家都知道这是她的歉意。
再后来酒量越发好起来,回来的时候很少跌跌撞撞了,但总觉得主子酒量越来越好,心情却越来越不好,有时候宴席上喝了还不够,一个人坐在院里也倒酒慢慢喝。
云团元绿看她好似很落寞的样子,起初自告奋勇要陪她喝,结果云团只尝了一点就吐舌头,说好烈的酒,辣得舌头根生疼。昀笙就笑,说忘了跟你们讲,这酒叫烧刀子,顾名思义,喝起来如同下刀子,你们非要尝试。
嘴上这么说,看着云团吐舌头到处找蜜水喝的样子,还是觉得好笑,笑出声来,总算有一点开怀的样子了。
云团偷偷跟元绿说,这酒虽然辣嗓子,自己遭不少罪,但能逗主子笑一笑,也算是值当了。
后来就还是一个人喝酒。
那样烈的酒,闻一下都头晕,谁敢陪她,喝的时候还是惆怅多,愉悦少。
月白说虽然自己不爱喝酒,但总还是觉得酒不应该是这么喝的,独酌最是伤身。再后来换了一种酒,晶莹剔透的,主子也只在喝这种酒的时候才会稍微舒心一些,还会让她们专门换琉璃杯,这才知道原来喝酒也有这样多讲究。
其实每种酒都有对应的酒器。譬如喝汾酒要用玉杯,关外白酒则用犀角杯,若是高粱酒又宜用青铜酒爵。
昀笙却说不在乎这些外在形制,酒便是酒,如何都饮得。这会儿倒又重视起来,每每都换成琉璃杯。
这酒好多了,度数浅,怎么喝也不伤身,还有股果香,似乎是葡萄,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是何人送的,但看得出来主子一定很重视那个送酒的人。
月白这么说着,偷偷抬眼瞄了一眼谢砚之,看他还是那般古井无波的样子,只是看着那坛烈酒,似乎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