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笙险些一个倒仰背过气去。
她咬牙切齿的瞪着慕容瑶。
慕容瑶继续讥嘲,“害人的时候不见你手软,怎么现在倒是怕了?”
荣亲王妃眼看女儿吃亏,忙道:“公主何苦咄咄逼人?乐安性子最是和婉柔顺,向来与人为善,纵然公主与睿王妃交好,多有偏颇,也不该这般污蔑乐安。”
慕容瑶冷笑。
“和婉柔顺?与人为善?皇婶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她慕容笙若是能担得起良善二字,刑部大牢里所有死囚犯都能无辜释放了。”
荣亲王妃脸色涨红。
慕容笙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当即不顾场合,怒道:“分明是你仗势欺人,同睿王妃合谋行悖逆之举,引得天怒人怨,如今却要拿我来掩盖罪行。纵然你是公主,金尊玉贵,可陛下娘娘面前,也容不得你如此跋扈放肆,诬赖于我。”
德妃脸色微变。
“悖逆?罪行?”慕容瑶目光里升出奇异的光,“好啊,那你的女儿以后别读书了,当个文盲瞎子吧。”
慕容笙不防被她钻了言语漏洞,大怒之下眼眶通红,朝着上首帝后俯首一拜。
“妾身实在冤屈,请陛下和皇后娘娘做主,还妾身清白。”
皇后微微蹙眉。
宫里什么人没有?慕容笙那点伎俩实在拙劣。
慕容瑶高傲骄纵,从不屑用什么构陷污蔑的下作手段。
只是这样闹出来,实在不堪。可若含糊带过,难免叫慕容瑶下不来台。
于是她把问题抛给嘉平帝。
“陛下,您看此事应当如何?”
嘉平帝也面色不虞。
小辈间的口角她是知道的,他一国之君,政务何其繁杂,自然不会花时间关注这些小事上。可如今文武百官在侧,也不好随口带过。
他目光瞥向坐在慕容璃身侧的秋明月,想起荣亲王妃挑衅的源头。
再加上最近朝臣纷纷上奏,便下了决定。
“既然各有说辞,不如一一分辨。”
皇后闻弦音知雅意,“乐安郡主是宗亲女眷,如今被控诉杀人害命,若经查证属实,便应下诏狱。”
荣亲王妃脸色骤变。
“皇后娘娘—”
皇后目光淡淡扫过去,她立时住了嘴。
“然乐安郡主以悖逆之罪控诉公主,兹事体大,若不分辨清楚就将她下狱,也实难服众。正好今日盛宴,百官在侧,不妨也听一听,也省得百姓议论我皇家偏私。陛下以为如何?”
嘉平帝点头。
“既然事涉睿王妃,那便都来分说一二。皇后今日也做个判官,算是孩子们给你的贺礼。”
众人闻言心思各异。
悖逆,杀人。
都不是小事,然而嘉平帝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两方都不会重罚。
秋明月松了口气。
虽然慕容瑶一见就跟应急一样,忍不住咬了一口,多出些事端来。好在吵了这么一圈儿,还是没有扰乱她原本的计划。
她在无数目光中起身走至正中央,先俯身跪拜一礼。
“荣亲王妃和乐安郡主口中的悖逆之举,不过因办女学一事。其间内情重重,望陛下娘娘容禀。”
皇后目光和善。
“你说。”
秋明月抬头,目光平静,语气沉沉。
“陛下娘娘可知女婴塔,洗女,阿姐鼓?”
这一句话落下,殿内一片寂静,倒是侍候的宫人们有几个面露异色。
皇后问:“何意?”
“女婴塔以砖石堆砌而成,高约五尺,塔顶留有一个方形小口,方便将婴儿投入塔中。”
皇后惊异。
“这是为何?”
秋明月眼睫颤了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偏远地带,贫苦人家生活困顿,许多家庭选择将无法抚养的孩子遗弃。而世人喜男厌女,是以生下女婴便将其遗弃,因此有了女婴塔。由于塔内部空间有限,婴儿尸体堆积时容易滋生瘟疫,因此需要定期焚烧。有的孩子刚被扔进去,哭声尚未止息,就被活活烧死。更可笑的是,他们认为这样可以避免婴儿变成孤魂野鬼,使其顺利转世,是在行善积德。”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嘉平帝脸色也变了。
连慕容瑶都听得瞠目,之前两人商议的时候,是要趁着大庭广众之下,细数世间女子苦难,恳请恩旨。但秋明月没同她说这些。
高贵如公主,自以为这两年来所见所闻已是极限,不成想,只是冰山一角。
秋明月脊背挺直,声音似能穿透每个人的耳膜,“女子生来被冠以‘赔钱货’的称号,迟早都是要嫁出去的,多年养育,耗时耗力还浪费钱财。于是杀婴成风,他们将刚出水女婴溺毙于水缸、活埋在泥罐里、淹死在河中或喂食毒草药等。民间迷行认为,大规模杀女婴是不祥之兆,女婴会化作厉鬼纠缠族人。有风水师就说,要把杀死的女婴埋在门槛下面,任人反复踩踏,永世不得超生,才不会化鬼害人。而遭受折磨的鬼婴,也不会再投生家门。下一胎,兴许就是男孩儿。”
有人忍不住掩面而泣。
碧玉华盖,金雕玉砌,宫廷巍峨。
贵人端坐酒宴,宫人侍奉在侧。
前者不知民间疾苦,后者身心皆创。
秋明月动了动微微发凉的手指,通过摩挲汲取了些许暖意,才又继续说道:““洗女”,又名为“溺女”,“女”指的自然是女婴,“洗”则是“清洗”。这是一种风水邪术,指的是如果一个家族想要兴旺发达,头胎存活的必须是男丁,如果是女孩则必须要杀掉,以确保老大是个男孩,这样祖坟的气运才会护佑家族的儿子。”
“婴儿刚被接生婆接生出来之后,接生婆就将胎儿举起观察,发现是女婴后,便将婴儿覆在盆边,问其父可否存活?答曰不存,盆中水将是女婴最后的归宿。女婴出于求生的本能会做拼命的挣扎,但这挣扎却只会让接生婆更加用力,直到孩子不再发出任何声音。而在这过程中,孕育她的父母皆冷眼旁观,对孩子凄惨的哭声充耳不闻。”
慕容瑶早已红了眼眶。
她忍不住看向被嬷嬷抱着的女儿,一岁的小未央生得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她未曾见过这世间的肮脏丑陋,不曾出生在贫苦人家。
她也想象不到,许多和她同样的婴孩,甚至来不及见这人世间一眼,就已永远闭上了眼睛。
殿内啜泣声似乎多了些。
就连方才振振有词的慕容笙,也听得面无人色,眼睛瞪得大大的,喉咙似被卡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皇后虽然没有女儿,可她亦为人母,且自己也是女性,乍一听此人间种种惨剧,也几乎要维持不住端庄,唇色微微泛白。
“世上竟有如此歹毒的父母,实在是…”
秋明月抬头看向她,突然笑了下。
“民间有种说法,祖坟葬在仙人山。那么这个家族必须连续九代都要“洗女”,不能留任何女婴,否则的话,女婴长大成人后将会兴旺她的婆家,而不是娘家。”
皇后晃了晃。
九代洗女…
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是一个个纯真无辜的婴儿。
为人父母者,怎么舍得?
皇后渐渐明白了她的意图,轻声问:“阿姐鼓又是什么?”
“阿姐鼓—”秋明月顿了顿,“是用一张少女的人皮制成的鼓,鼓上之皮,称为人体法器,用于祭祀。”
“喇嘛们认为人皮供体身体和灵魂都必须至纯至洁,没有说过脏话、听过秽语,这样做出来的人皮鼓才能给主人带来好运。所以但凡被选中的女孩儿,从出生到会说话前,就会被割掉舌头、刺破耳膜,变成又聋又哑。还会被喂食大量烟草。等到女孩们五六岁的时候再筛选出温顺善良的。接到寺庙,进行“圈养”。十六岁前时机成熟,进行剥皮蒙鼓。”
“剥皮的手段十分残忍。”
“先在少女的头顶敲一个大洞,再让水银从洞口流入身体,皮肉自然分开。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张新鲜完整的人皮就被剥了下来。”
仅是听她诉说,众人就已脊背发凉。
有人已经忍不住作呕。
慕容笙捂着嘴,差点吐出来。
刑部审问犯人有诸多手段,大逆不道者,也有诸多刑法。凌迟,分尸,车裂,腰斩…无一不残忍。
可那都是在朝廷法度之下的审判。
难以想象,民间邪术,竟也这般残忍至毫无人性的地步。
皇后半天没吭声。
右下方一声呜咽,是六公主。
她不过七岁稚龄,风波起时她一脸懵懂天真,还在吃糕点。而今糕点含在口中,嘴角都是碎屑,眼泪已流了满脸。
她扑进母亲怡贵人怀中,嚎啕大哭。
不知道是吓的,还是为同类悲惨的命运哀嚎。
她这一哭,其他几个公主无论年龄大小都跟着呜咽成一片。
怡贵人自己也是目光通红,她抱着女儿,不知道该安慰,还是先拭泪,整个人手足无措,下意识看向皇后。
皇后怔怔的,几次欲言又止。
殿内被浓烈的哀伤沉闷覆盖,偏有人冷哼一声,“民间传言而已,真假尚不论。睿王妃养在深闺,何以知晓?且今日辩的是补办女学一事,睿王妃这话题扯得远了些。”
狗男人,既得利益者,永远无法与女人共情,只会伤口撒盐。还要来一句,矫情。
秋明月目光冷冽。
“妾身自由身体衰弱,大师批命,说我八字轻,应养于山明水秀之地,才能保长寿无虞。前年身体大好,才得以回家。看大人红光满面,体态丰腴,自是锦衣玉食不在话下,想来也无法理解贫苦人家是如何辛苦度日。不过敢问一句,大人有母否,有姊妹否,有女儿否?”
那人犹如被扼住了喉咙,脸色涨红,眼神羞恼。
嘉平帝一抬手,沉声道:“你今日所言,是为何意?”
“陛下。”
秋明月又磕了个头,她仰着头,目光清冽坚定。
“无论是女婴塔,还是洗女,阿姐鼓,究其根本,皆因世人喜男厌女。”
“一个成年人共有二百零六块骨头。它们相互连接构成人体的骨架——骨骼。分为颅骨、躯干骨和四肢骨三个大部分。其中,有颅骨二十九块、躯干骨五十一块、四肢骨一百二十六块。”
“于女子而言,她们生来双足困于内宅,四肢被缚。这是第一步,敲碎四肢一百二十六快骨头。懵懂之时,又被告知,女子生来卑贱,不以妒恨,不生怨怼,不得妄念,思想被锁。这是第二部,颅骨二十九块骨头碎裂。年龄渐长,又习闺中女训,诸般教条如山,压垮脊梁,五十一块骨头齐碎。”
“至此,全身上下二百零六块骨头碎裂,便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只是一具木偶,被牵引着,控制着,一生浑噩不得自主。”
殿中女眷闻得此言,只觉全身骨头瞬间碎裂,连呼吸都是疼的。
“妾身家中姊妹九人,庆幸不曾因生为女子受到种种酷刑,却也怜悯世间悲苦女子。世人说女子愚笨,只配锁在深闺内宅中,相夫教子。可她们未曾识文断字,何以开智?都说女子弱不禁风,双手只会穿针引线,不可上阵杀敌。却无人怜惜她们生产之痛。”
“妾身家中有庶母因难产而亡,二姐和四姐也险些生产丧命,由此及彼,心痛惶惑。”
秋明月眼里渐渐晕出泪光。
“都道女子于内宅享福,却无人怜她们从鬼门关里走一遭的辛酸。九死一生,不仅仅只是轻飘飘的四个字,是许多女子的切身经历,且不止一次!”
“世人皆言女子应当柔顺、乖巧、善良、大度、宽容。可这些品德不是因为落在女人头上才显得美好,是因为它们本身就代表美好的意义,才用于规束世人。”
“又怎能局限于女子?”
“男人生于女子腹中,以女子奶水为食,教养女子膝下,本应报恩。而不是诋毁、谩骂,苛刻、乃至取其性命。”
“世界在女性裙摆下诞生,却不许她的裙摆迎风飘扬。”
“实乃背宗忘祖,忘恩负义,这才是真正的悖逆人伦天性。”
嘉平帝目光一震。
“是以—”
秋明月深吸一口气,声音拔高,“恳请陛下,解禁女子规训之束缚,焚烧《女训》《女则》《女论语》《烈女传》等诸多陈规陋习,还女子以身心自由,许她们读书明智,经商入仕,为我北昭繁荣昌盛尽绵薄之力。若得所愿,死亦瞑目。”
她说罢,一个头磕到底,眼泪落下。
若得所愿,则世间万千女子根骨重生,得以脊背挺直,目光所致,天地浩大。
如若不然,她便粉身碎骨,以血肉为祭。
这是一场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