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节盛大且平静,这次没人出来搞事,大家都安安分分的吃肉喝酒看歌舞,连荣亲王妃都没再找茬。或许是因为她女儿被皇后责罚,应该连带着也训斥了她,她看见秋明月的时候,表情像吃了屎却又不得不咽下去的憋屈感。
秋明月当做没看见。
德妃瞧着倒是憔悴了些,脸上也没了往日的神采,看起来恹恹的。
晚宴结束后,秋明月和慕容瑶同乘一辆马车,听她说:“我今早去给母亲请安,她同我说了许多话,许多她从前从未说的话。”
慕容瑶眼神黯然。
她的母亲曾经宠冠六宫,儿女双全,又有娘家撑腰,外人看来风光无两。
然而寂寞宫廷,每个女人都有不可言说的苦难。
德妃抱着天真懵懂的小外孙女,眼神柔软,“这孩子长得真像你,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可爱。”
慕容瑶坐在下方,没吭声。
德妃看看她,也心知母女间如今情分越发薄弱。
她把未央交给乳母,静默片刻,道:“瑶瑶,我知你怨我,怨我唯利是图,怨我偏心你弟弟,甚至不惜牺牲你。”
慕容瑶垂眸,依旧不说话。
德妃苦笑。
“其实当年应该进宫的,是我的长姐,你的大姨。”
慕容瑶一愣。
德妃眼神缥缈,陷入了回忆中。
“我生母是买进府里给我的祖父冲喜的半床妻,可进门不到一个月,祖父就病死了,祖母要拿她殉葬。她害怕,便去求了我的嫡母,嫡母心善,留她在身边做了丫鬟。后来,她被父亲看中。子纳父妾,有违纲常,自是见不得光的。二人只能私底下偷偷相会,后来便有了我。”
慕容瑶从来没听她说起过这些,她一直以为母亲是外祖母的亲生女儿。
德妃喝了口茶,从前觉得自己的出身是耻辱,是以闭口不言,如今提起来,心中倒是轻松了许多。
兴许是看开了吧。
“我没见过她。”
德妃轻轻说,“因为她生下我后就死了,说是难产。”
她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
一个半床妻,先后跟了父子两人,传出去便是个天大的笑话,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她能活着,得亏嫡母宽厚。可这样的宽厚,也是有条件的。
“母亲有个亲生女儿,比我大一岁,从小聪慧异常,却一身反骨。自小就对女戒女则嗤之以鼻,为这个不知道被父亲责罚过多少次,她却依旧挺直脊背不认错,自己偷偷读四书五经。母亲为熄父亲怒火,推我出来挡刀。父亲一见我就想起我的生母,自觉有损颜面,每每只能忍耐。”
“而我为讨祖母父亲欢心,努力的去学做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长姐说那些什么女训女则都是害人的东西,让我跟着她一起念四书。可我怕,怕父亲生气,怕被祖母厌弃,与她越来越疏远。祖母觉得我懂事知礼,亲自教养我。渐渐的,长成了和她截然相反的性子。她遇事有主见,自信飞扬,连朝堂民生也能说几句。连父亲都时常感叹,她可惜生做了女儿身。”
德妃低头,眼里有羡慕也有自嘲。
长姐十五岁那年,家里准备把她送进宫做妃子。长姐却不愿意,她求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愿意深锁宫中,做一辈子的笼中鸟,父亲气得差点动了家法。是我主动说,要代长姐入宫。我跟父亲说,长姐性子刚烈,又不肯服输,帝王乃让天下之主,臣民只得顺从。长姐这样的性子,未必能得圣心。”
“父亲盯着我看了许久,终于发现我胜于长姐的优点。察言观色,谨慎敏锐,且容貌不俗。”
“陛下是庶子,幼年时也曾寥落,与我境遇相似,再加上王家是他母族,他对我这个表妹自然亲近几分。当时宫里除了正宫皇后,只有淑妃贤妃,两个昭仪,三个美人,都是陛下在潜邸时所纳,但都不怎么得宠。可我的盛宠没能持续多久,昭和皇后便入宫了。”
德妃说起昭和皇后,眼神复杂,有嫉妒有失落有唏嘘也有怜悯。
“那是我第一次从他眼中看见对一个女子狂热的爱慕和占有欲,一入宫就封为贵妃,许她椒房独宠,从此后宫虚设。我第一次尝到了深宫寂寞的滋味。”
“我嫉妒,也害怕,害怕失宠,害怕失去价值,害怕让父亲失望。”
“贵妃同这宫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她盛宠优渥,却根本不在意皇上,也不爱搭理六宫嫔妃。后来她怀孕了,脾气越发古怪,对谁都没好脸色。最初只是口角争执,后来就开始为所欲为,甚至戕害皇嗣。芳美人刚怀孕,被她罚跪流产。陛下非但没有怪罪,还把芳美人打入了冷宫。二皇子刚学会走路,被她要过来,生生捂死了。”
慕容瑶倒吸一口凉气。
德妃说起这些陈年旧事,神色却是毫无波澜。
“贵妃作恶,六宫怨恨,皇后不得不去求皇上予以公道,却被陛下呵斥。若非朝中老臣求情,他甚至想要废后。”
慕容瑶万没想到自己的父皇如此凉薄冷血,一时又是齿寒又是悲凉。
“陛下顶住重重压力,对贵妃宠爱依旧。可惜天妒红颜,她生产时出了大红,血崩而亡。陛下悲痛欲绝,竟追封她为皇后。”
德妃露出一个荒诞的笑,看向女儿的时候,眼里却尽是悲苦。
“昭和皇后死了,陛下的伤心无处宣泄,便拿后妃和太医宫人们泄愤。侍奉过昭和皇后的宫女太监全都被处死,为她安胎的太医满门被诛,与她有过龃龉的妃子不是死就是打入冷宫——他已经全然疯了,谁也劝不了。失意的帝王,是危险的猎豹,谁靠近谁就死。”
“那天晚上,我坐在这凄冷的宫室里,看着镜子里年轻貌美的那张脸,细数那些孤枕难眠的夜晚,做了一个决定。我不能老死宫中,不能被家族放弃。于是我带着刚出生的三皇子,去找陛下。陛下对着心上人唯一的孩子,痛哭流涕。而后我重获恩宠,生了龙凤双胎,而后被封为德妃。”
德妃怀念着那段日子,她是皇帝的表妹,情分与常人不同,又生有龙凤胎。帝王对昭和皇后的怀念似乎也淡了,将自己无处安放的感情都给了她。
德妃曾天真的以为,自己能取代昭和皇后在帝王心中的位置。
直到亲眼看着一个个花朵一般的女子入宫,她们都无一例外,身上有着和昭和皇后相似的地方。
她这才明白,嘉平帝从未放下那个女子。
德妃突然就理解了长姐,这寂寞宫廷,每日皆是煎熬。
可惜悔之晚矣。
帝王薄情,她只能靠自己。
皇后早已失了帝心,大皇子也不得嘉平帝宠爱,三皇子体弱多病,还摔断了腿。
那么她为什么不能为自己的儿子争一争?
若她的儿子能登临大宝,她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再不必小心翼翼,谨慎求存,更不用担心被家族抛弃。
于是她开始有意无意的模仿昭和皇后的习惯,却又给与了帝王在那个冷清女子上从未得到过的温柔顺从,形貌相似有什么用?
皇帝坐拥天下,什么女人得不到?
可是能同他怀念那个女子的人,却只有她一个!
长姐说女则女训都是害人的东西,可害人的东西,在这深宫里却能帮她得到自己想要的。
“从前我一直觉得皇后伪善,表里不一。直到千秋节那日,慕容璃竟站了起来。我看着陛下的样子,才知道自己这些年的妄念有多蠢。”
德妃闭了闭眼,满腔不甘和悲愤化作泪水,顺着面庞落下。
“等睿王回京,陛下就会册封他为太子。你四弟,再没有机会。”
慕容瑶沉默许久,这才开口,“挺好的。”
德妃看着她。
慕容瑶想了想,认真说:“母亲,您在闺中时活在恐慌里,入宫后又把自己活成了别人的模样,可是您有没有想过,自己原本该是什么样的?”
德妃神情恍惚。
慕容瑶语气柔软下来,“您以前一心为四弟谋划前程,甚至不惜搭上我的一生。其实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您对我基于利用下的宠爱,是否也是您自己未曾得到的弥补?”
德妃眼神震动。
慕容瑶目光清亮,已了然一切。
“您羡慕大姨母的洒脱随心,所以希望我无忧无虑。但您幼年的孤独给您留下了巨大的阴影,潜意识的也不许我同其他的姐妹们太过亲近。”
德妃似被戳中了心里的不堪,狼狈的偏过头去。
慕容瑶却已没了最初的伤心难过,很平静的说:“我是您的女儿,您一边希望能从我身上得到认可,又害怕我成为第二个您。所以您一边宠爱我,一边又盘算着我的可利用价值。等我真正违逆您,触及了您的利益,您才发现,我和您完全不一样。”
“我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哪怕被人嘲笑鄙夷,也绝不后悔。可您呢?您从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敏感脆弱,不敢争不敢赌。纵然如此,您心里仍旧不屈,所以您才会进宫。您当时想的是什么呢?是终于能为家族争光。您争宠,是担心自己被家族抛弃。您为四弟争前程,万般谋算——那您可曾为自己争过?这些年,您开心么?可曾为自己活过一天?”
德妃浑身僵硬,眼里的泪花止不住。
她颤动着唇瓣,半天说不出话来。
慕容瑶起身,走到她面前,温声说:“母亲,您这三十多年来小心翼翼,惶恐不安,难道要让自己的下半辈子也要深陷不甘和怨恨之中么?”
她蹲下来,握着德妃的手,“面具戴久了会让人喘不过气来。您如今荣华富贵都有,后宫在皇后的治理下井井有条,风平浪静,四弟马上封王建府,您若是觉得寂寞,日后我便经常带着未央进宫陪您。以后您不必算计,不必时时刻刻揣测别人的心思,也不必刻意讨好父皇。那些压在您头上的枷锁本是负累,何不舍弃一身轻呢?”
德妃怔怔看着她,忽的泪流满面。
她将女儿搂入怀中,哭了许久,终于点头。
“好。”
这一声‘好’,隔阂尽消。
慕容瑶这两年盘踞在心头的那股郁结之气也终于散去。
她回过头来看着秋明月,犹豫半晌还是说道:“母亲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不要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否则父皇必不容你。”
“我知道。”
秋明月早有所料。
千秋节她那一跪,把满朝文武得罪了个遍。嘉平帝要立自己心爱的儿子为太子,总不能留一个犯了众怒的太子妃。
这笔账迟早会清算。
不过在那之前,她要把该处理的人处理了。
比如那天吼的最大声的那位——礼部尚书。
九月十三,都察院左都御史参奏礼部尚书董殊以权谋私,贪赃枉法。
礼部的责任有三块,第一是接待各个藩属国派遣的使臣。第二块就是各种仪式的举办。第三块比较厉害,那就是科举考试。按照规矩,天下的学校、学生由礼部管理。但是由于监管的太严格,礼部也不能太过分。
除此之外,教坊司也归礼部管,也是这个清水衙门的小金库。
董殊是个老古板,又出身世家,自然不屑贪这点金银。
可他有寡人之疾!
没错,看起来端正迂腐的老尚书,好色!
而且喜欢风情美人。
教坊司归他管,银子无法入他的眼,底下的人便投其所好。反正罚没教坊司的,都是罪奴,给达官贵人们取乐的。
偏生董殊清高,喜欢风情美人,又嫌她们脏。
于是教坊司会以各种各样的手段,逼迫或者哄骗一些有姿色的良家女子卖身为奴,细心调教,送给他。
比起去年那位掌印大太监洪兴怀,他犯的事不过尔尔。
没到抄家的地步。
偏生他还有个不省心的儿子,开赌场被人查出来了。赌场和教坊司还有勾结,于是数罪并罚了。
他儿子是挺孝顺的。
用赌债逼迫那些家里有姿色女眷的赌徒卖身抵债,然后再以官奴的身份掩盖,送给自己亲爹。等亲爹玩腻了,他又来接手。
真真是子承父业,父慈子孝!
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也就是被骂几句,可落在天天把礼义廉耻挂嘴边的董殊身上,那就天怒人怨了。
嘉平帝直接暴怒,把董家上下全都关进了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