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好几天,秋明月都心情郁郁。
她能为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子安排后路,是因为她们没有后顾之忧。纵然如此,给她们重新安排的身份有瑕疵,要么谁家奴仆,要么某某遗孀。像芷云那样的,慕容瑶在自己的封地上给她找了对假父母。那对夫妻曾有过一个女儿,早夭,和芷云算是互相救赎了。
就连德善堂的女子,严格来说算是皇家奴仆。
正因女子单独立户太难,当初救沉香的时候,慕容瑶才让她嫁给了自己的侍卫。
洛竹音不行。
她已经有婚约在身,名义上就算吏部侍郎家的人了。若无缘无故失踪,必然惊动官府。没有户头,没有路引,她连京城都出不了。
且众所周知,洛竹音同她和慕容瑶交好。
刚好她们俩都有这个能力帮洛竹音逃出生天,同时也暴露了自己。
私藏人家未婚妻,闹大了,她和慕容瑶都担当不起。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洛竹音有软肋。
她并非孑然一身,她的母亲还在侯府,她不可能舍下她的母亲独自逃命。
千秋节上风头太盛,嘉平帝如今没准儿在盘算着如何将她这个睿王妃踢出皇室玉牒,她无法再求恩旨设立女户。慕容瑶更不行,她有个弟弟,之前办女学的事好歹还是以皇族之名。可若是容她‘干政’,必然会让嘉平帝联想到她还有个同胞弟弟。
没准儿还会猜疑老四有意争储。
她们都救不了洛竹音。
洛竹音已然从思想上觉醒,追求男女平权,自主婚姻,她的觉悟比之秋明月身边所有人都要高。可如今却要重新向封建礼教低头,屈从腐朽的,合理的婚姻买卖。
这样的认知会比被礼教禁锢麻木的屈从和接受痛苦百倍。
因为在此之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世人眼里就是真理。可如今她知道那是错的,却无力反抗。
好不容易黏合的骨头,再次被打碎。
碎骨之疼,如何能忍?
秋明月坐在屋子里发呆,忽然看见窗外飘起了雪。
孙嬷嬷端着托盘走进来。
“姑娘。”
红萼绿鸢她们都叫王妃,只有孙嬷嬷没有改口。
秋明月回过头来,那张艳若桃李的脸让孙嬷嬷有些恍惚,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笑着说:“这两日您都说胃口不好,我去厨房给您做了山楂糕,您吃一些也开开胃。”
秋明月看着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小小的婴孩,被她紧紧的抱在怀里,一路风霜逃到北昭,倒在那个见不得光的宅子门前。
从此两人改名换姓,相伴相依,走到了今天。
“嬷嬷。”
她突然开口,“我想离开了。”
孙嬷嬷一怔,而后下意识环顾四周,又打开门,让外头洒扫的丫鬟都退下,这才重新走到她身边,跪下来,低声庄重道:“老奴永远追随公主。”
秋明月忙扶她起身,“当初若没有您,我早死了。您和红萼她们不一样,整个北昭,只有您知道我的身份。如今和两年前的形势也不同,我这身份若想脱身,必得有完全的保障才行。”
按照系统所说,原本她该按照剧情,两年前回北齐,以皇族义女的身份封公主。
毕竟在世人眼里,她出生那日就‘死’了,无法再以北齐皇族正统公主的身份回归。
可她执意去了秋家,占了别人的身份,还做了北昭的睿王妃。这重身份不好摆脱,北齐那边也不可能为了帮她一个‘死人’脱身而大动干戈。
除非她有着非同一般的价值。
孙嬷嬷听出弦外之音,“公主不打算死遁?”
秋明月目光幽深,“我若名不正言不顺的回去,也不会受到重视,怕是比刚到秋家的时候艰难百倍。且我这年纪,回去怕是就会被安排联姻。不过是从一个狼窝,跳进另一个虎窝罢了。”
孙嬷嬷语塞。
秋明月又说:“我要走,就得光明正大,以北齐公主的身份离开。”
孙嬷嬷惊得瞪大双眼。
秋明月语气坚决,“我要死而复生,以皇族正统的身份站在世人面前。”
系统有句话说得对,只有绝对的权利,才能改善女子的地位。
而封建时代,最高统治者就代表着一切话语权。
长公主再尊贵,能尊贵得过皇帝?
反正破系统现在没法操控她,她干嘛要给别人做嫁妆?
孙嬷嬷心跳如擂,说话都结巴了,“可是…可是…”
秋明月安抚的握住她的手,“嬷嬷放心,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我不会轻举妄动的。”
孙嬷嬷看着她漆黑透亮的目光,她总有种特别的力量,让人不自觉的信服。
“好。”
孙嬷嬷说:“公主本是金枝玉叶,合该堂堂正正。嬷嬷没本事,无法为您正名,只有一条命和一颗忠心。只要您想做,嬷嬷永远都支持您。”
秋明月眼眶微热。
从前一直觉得,孙嬷嬷对她的好建立在主仆情分上。
阶级枷锁压在每个人头顶上,潜移默化中,加重了人内心的奴性,尤其底层人士。就像她对身边的人说过很多次,不要自称‘奴’。
可规矩如山,她们不得不屈服。
孙嬷嬷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奴仆的位置上,而自己是她必须要效忠的主子,哪怕舍了命也要护着自己。可这样赤忱的忠心,又何尝不是真情呢?
说到底,她们和亲母女也不过隔了层肚皮而已。
**
洛竹音的出阁之日定在明年三月,如此匆忙,由此可见承恩侯府对她这个女儿也并没有多重视。
秋明月去看过她一次。
洛竹音在睿王府的时候,一向都是手不释卷,如今却只能重新和针线为伍。
她绣了一幅囚鹰。
如同她一样,被折了翅膀,锁住双脚,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内宅里。
秋明月心口一阵刺痛,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不顾一切的带她离开这个牢笼,管它的什么后果,让那什么见鬼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通通见鬼去。
洛竹音对她笑了笑,眼里却没了光彩。
“昔日王妃谆谆教导,终究是竹音不配,辜负了您一番苦心。”她眼里尽是化不开的苦痛和无力反抗的麻木,“不过我记得您说过的话,生做女儿身并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我虽不得已屈服,然心志不变。以后无论我置身何处,无论多难,我会继续读书,哪怕不能亲自用双脚丈量这世界,也要从书中窥测乾坤天地。”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洛竹音。”
“但我相信,终有一日,她们会在您的号召下挣脱束缚,冲破牢笼。”
“我会睁着这双眼,等着那一日的到来。”
秋明月只觉心如刀绞,不由脱口道:“我帮你,我带你逃走。”
洛竹音摇头,眼里满是悲哀。
“庚帖已换,定礼已下,我便是张家的人了。如果我逃婚,首先被牵连的就是我的母亲。之前因着放我出府,她已受了不少责难,如今我又怎能抛弃她自己独自逃生?”
秋明月如鲠在喉。
她想说我把你们都带走,然而不行。
上次她能在林府把林氏救出来,一来因为对方做贼心虚,没敢派太多人看守。二来她趁夜动手,不引人注目,价值准备充分,这才得了手。
即便如此,还是被锦衣卫发觉了端倪。
承恩侯夫人,且不说她会不会主动配合,就算成功逃离。她和慕容瑶也不能再帮忙遮掩,否则太容易查出来。可除了她们,这京城又有谁还愿意出手相助呢?
毕竟在世人看来,这只是很寻常的一件事。
为什么要反抗?
秋明月在门口见到了承恩侯夫人,三十多岁的妇人,耳鬓竟已显露灰白,眼中尽是悲怆。
“我是个不中用的母亲,从前无法满足女儿的心愿,如今连她的婚姻大事都说不上一句话。”
她语气轻飘飘的,却犹如千斤重担,砸在秋明月心上。
“这不能怪您。”
承恩侯夫人不过三十多,脸上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精神气却似已被消耗光,像一个垂暮的病人。
她突然跪下来,说:“竹音有幸能得王妃垂怜,妾身原不敢再奢求什么。只是身为母亲,没有别的心愿 ,唯盼她能万事随心。日后若有难处,恳求王妃能帮衬一二,来生妾身必定结草衔环,以报王妃大恩。”
秋明月心头一跳,当时心中沉甸甸的,未曾细想她话中之意。七天后,她收到了承恩侯府的丧讯。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秋明月还在给自己的干女儿编草蜻蜓,慕容瑶用手撑着脸,母女俩一大一小四只眼睛巴巴的望着她。
管家匆匆而来。
“王妃,公主殿下,承恩侯夫人殁了。”
秋明月手指一松,即将完成的草蜻蜓掉落在地。
未央小嘴微张,满脸茫然。
慕容瑶蹭的起身,声音拔高,“什么?”
小未央吓了一跳,下意识往秋明月身边靠。然而秋明月也怔怔的,全然忘记了反应。
“姨姨。”
孩童稚嫩的小奶音拉回了秋明月的思绪,她一低头,就见干女儿胖乎乎的手指抓着那只草蜻蜓的翅膀,眼神纯澈无辜。
这仿佛是一种暗示。
没了翅膀的蜻蜓飞不起来。
被困住双脚的女人,也走不出内宅。
管家还在继续回禀,“外头传言说,洛五姑娘被逼婚,承恩侯夫人受不住丈夫磋磨,悲愤之下在祠堂撞死了。”
又是祠堂…
秋明月恍惚了一瞬,突的想起承恩侯夫人那日的话回荡在耳边,而今方领其中之意。
她想用自己的死,换女儿自由。
“走,现在就去承恩侯府。”
慕容瑶没忘记安抚自己的女儿,“宝宝乖哦,娘亲现在跟姨姨有事要出门,回来再给你编草蜻蜓,你要听嬷嬷和青芙青苎姐姐的话,知道吗?”
未央还小,什么都不懂,但小孩儿对情绪的感知很敏锐,她眨眨眼,很乖的点点头。
“好哒。”
慕容瑶亲亲她的小脸蛋,便和秋明月急匆匆的赶去了承恩侯府。
人刚死,传言就满天飞。
显然,这是早就安排好的。
承恩侯府现在乱做一团。
承恩侯夫人是续弦,性情婉顺,向来不争。头一次反抗,却用了这样惨烈的方式。
洛竹音抱着母亲的尸体,除了最开始悲怆的哭喊,再没言语,只默默的流泪,那模样看得人心酸。
承恩侯铁青着脸让人拉开她。
洛竹音不动,声音轻若蚊蚋,“母亲已经死了,父亲连让女儿最后尽孝的机会都不给吗?”
承恩侯额角青筋突突的跳,怒道:“你给我闭嘴!当初就该把你送去庄子上好好磨磨心性,叫你懂得什么叫做温柔顺服。若非你在外听了那许多大逆不道之言,回来挑唆,你母亲又岂会寻死?她就是被你害死的,你还有脸说什么尽孝?”
洛竹音想放声大笑。
看,这就是男人。
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给女人泼脏水,冠上洗不掉的污名。
他们太害怕女人站起来了,所以想方设法的打断女人的脊梁,封住她们的喉舌,极尽所能的榨干她们的生育价值,美名全都往自己身上套。
头一次,洛竹音心头涌现滔天恨意。
她喝退想要靠近的丫鬟,小心翼翼的将母亲平放在地上,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清凌凌的目光里再无半分感情。
“到底是我大逆不道,还是父亲、不,是你们这些男人心虚害怕?”
承恩侯府暴怒,抬手就是一耳光落在她脸上。
“放肆!”
这一巴掌响彻所有人耳边,周围一时寂静,面色各异。
洛竹音身形踉跄,却推开丫鬟,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冷得彻骨。
“宗祠重地,女人只有变成冰冷的牌位立于此。男人定下这条规矩的时候,是否忘记,自己也托生于女子腹中?”
承恩侯仿佛被踩到了痛脚,扬起手又是一耳光。
洛竹音被打倒在地,门外有人想上前,却被身边的男人狠狠拽住,目光凶狠的威胁。
“你给我滚回去,禁足,没我的允许,不许出来—”
承恩侯话音未落,就听一道冷冽的声音响起。
“承恩侯好大的官威。”
秋明月和慕容瑶匆匆而来,一人扶起洛竹音,一人面对未及错愕的承恩侯,冷冷道:“若非亲眼所见,我尚且不知,堂堂朝廷大员,在自己府中,当众责打女儿,甚至不许女儿为母守孝。你们洛家也是诗书传家,怎么,圣贤书竟都是教人悖逆人伦的么?若是如此,我看男人也不必再费心读书,省得学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会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