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秋明月送陶蓁蓁回府，陶夫人明显强压着怒气，笑着同她周旋。不过她看出了秋明月言语中对陶蓁蓁的维护与喜爱，尤其临走时还说了一句，“都是一家人，我看蓁蓁如同自家小妹，没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本还想多留她在王府住些时日，只是她惦念家人，我也不好强求。”
陶夫人送她出了门，琢磨着这话的意思，心头的怒气暂时压下去，叫来女儿询问。
陶蓁蓁老实回答，“表哥说他已经向陛下陈情，不愿再纳。”
陶夫人皱眉，“陛下已属于他为太子，怎可能容许他如此儿女情长？”
陶蓁蓁笑了笑，“陛下当初对姑姑不也情深义重，视六宫于无物么？表哥兴许就随了陛下。”
陶夫人轻嗤，不以为意。
男人什么德行，她不清楚么？
她那小姑子也就是去得早，皇帝心头挂念不甘，天天在别人身上找故人的影子。真要朝夕相见，未必就能相伴到老。尤其小姑子心有所属，对皇帝十分憎恶，在宫里没少搞事。
婆母去世得早，小姑子待产的时候她作为长嫂进宫照顾，难以想象那个满脸阴郁厌世的贵妃娘娘是自家从前艳冠群芳明媚活泼的小姑。
回想旧事，陶夫人倒是有些感慨。
彼时她也还年轻，同小姑子关系也好，看着对方空洞的双眼和瞧着高高宫墙忽然落下的眼泪，心头便闷闷的难受。
陶家出了个宠冠后宫的贵妃，自是全族荣光。
可谁关心被困在宫墙内的金丝雀呢？
素来宠她的兄长，在利益面前抛弃了她，她痛苦着挣扎着憎恶着，一边想要拉所有人陪葬，一边又熬不过良心的煎熬。
最后生生熬干了自己的生命，年纪轻轻的就香消玉殒。
陶夫人想到当年小姑子临终时的模样，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眼里终于又有了光彩，甚至还冲自己笑了笑，说了一句，“欠陶家的，我还清了。”
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从头到尾不曾看过自己的孩子一眼。
那一年，她才十六岁。
陶夫人有些恍惚，她看着女儿，自己何时也变了呢？明明那时看着小姑子的模样，她也是心疼的。如今却硬要逼着女儿走上同一条路。
陶家如今还不够富贵么？儿子也不差，何须将女儿送去那红墙之中蹉跎呢？
她沉默许久，终于想起自己除了是大家宗妇，还是个母亲。
于是她道：“罢了，既然你不愿，睿王也无意，强求也无用。”
陶蓁蓁喜形于色，靠在她怀里撒娇，“谢谢母亲。”
陶家这边安静了下来，朝臣却又因为设立女户的事吵起来了。
满朝文武，倒也不都是迂腐之辈。
有人反对，自然就有人赞成。
女人不能单独立户，一辈子就只能作为男人的附庸活着。若给了她们单独立户的权利，岂非个个都要反了天去？
也有人觉得，女子为妻为母，虽不能置身朝堂挥斥沙场，却也劳苦功高。男人生于腹中，何以不让女子自立？岂非忘恩负义？
女学都开始推行了，女子也能走出家门，其实她们能做的事情有很多。
单独立户有什么不可以？
吵着吵着，就到了除夕。
秋明月跟着慕容璃进宫赴宴，其实宫宴没什么意思，推杯换盏看歌舞，一饮一啄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御前失态，到头来也没能吃上几口，还得回家吃夜宵。
慕容璃出去了一趟，回来以后终于不再做和尚——仅限于口腹之欲。
从前他只吃素，新婚夜喝了合卺酒还要向佛主请罪，现在完全放飞自我了。
大抵也是知道自己无法修成正果，索性就做个凡俗之人。
饭桌上，他突然说了句，“设立女户一事，年后就会有圣旨下达。”
秋明月愣了下。
倒不是因为这件事本身，是意外慕容璃居然会主动同她说起朝政。
她有点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哦了声。
“挺好的。”
慕容璃看着她，烛火下她笑容温和，一如既往，一如既往的疏离。
他低下头，把那句‘能不能别走’咽了回去。
成婚快一年，他们虽住在同一屋檐下，相处的时间却不那么多。他会按时来陪她用膳，期间也几乎没有交流。这样的相处，实在难以生出多少感情来。
夫妻之间，天长日久，几十年过去，最圆满的不过就是处成了亲人。
慕容璃寡欲，这些年礼佛，对男女之情没有过什么向往，娶妻也非自己所愿。只是没料到自己的妻子是那样一个心怀大志的人。
他也突然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留下她，不是因为深情厚谊，而是觉得，他们能做最好的合作伙伴。
他也看得出来，秋明月是真的对情爱没兴趣。
没有憧憬，就不会失望。
更适合做盟友。
“那天你走得太急，我还有句话没说完。”
“哪天？”
秋明月问完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离开前的那次争执，不，是她单方面生气。
时隔数月，没想到还有下文呢。
秋明月放下筷子，“王爷请说。”
秋后算账她也不怕。
反正说出口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就不收了。
慕容璃见她理直气壮毫不畏惧的样子，兴许这就是原因吧，虽说两人没有多少情分可言，相处起来倒也不难。她不求所谓的恩宠眷顾，他也不限制她的自由追求。
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安稳呢？
若是换个人，怕是很难如意。
“我想说的是，如果你能早生二十年，兴许我母亲就不会落得那样的结局。”
秋明月已经准备好跟他大辩三百回合，这话一出口，倒是让她愣了愣。
慕容璃神情平静。
“幼时我是父皇亲自带在身边抚养的，对母亲的了解仅存在他口中，和那幅画像。他跟我说，母亲美丽温柔，活泼善良，是个很好的人，以至于他一直念念不忘。直到有一天，我被一个宫女挟持，从她口中知道了母亲的另一面。”
帝王对心上人的滤镜，在儿子面前碎了。
这对于年幼的慕容璃来说，冲击应是极大的。
“你说的其实也没错，因为父皇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所以我无法怨恨他。也或许是我没有同母亲相处过，没有太深的感情。只记得年幼时被人挟持那种恐惧和惶惑，记得宫人们避之不及的目光。或许在她们眼里，我和母亲都如同瘟疫一般，是个祸害。”
秋明月想了想。
这话倒也不假。
从昭和皇后的立场来看，她原本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年少情深，两心相许。
偏生嘉平帝霸道强制，杀人夺妻。
昭和皇后如何不恨呢？
然而她无可奈何。
天天陪在仇人身边，还怀上仇人的孩子，她得有多痛苦多绝望？嘉平帝口中美丽温柔的姑娘，最后生生被逼成了别人口中的‘毒妇’。
在被囚禁的漫长时光里。
她大抵早就疯了吧。
可是在其他人眼里，昭和皇后害人不浅，帝王又偏心，他们就只能敬而远之，明哲保身。
慕容璃的存在，就是另一个昭和皇后。
谁都不敢靠近他，因为他但凡出了丁点差错，可能就会引发一系列宫廷血案。
小孩子其实非常敏感，这样明显的排斥，慕容璃如何能装聋作哑？
只是从他的立场而言，好像也没什么错。
可能这也是他性情寡淡的原因吧。
没有朋友，唯一的至亲又是造成他母亲悲剧的祸首。
他对自己的父亲又爱又恨，又因身边人的厌弃而选择放逐自我，修行既是赎罪，也是一种明示——他没有夺嫡之心。
他的离开，于宫中其他人而言自是好事。
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只是时移世易，慕容璃最终还是回来了，还入了朝堂，马上就能入主东宫。
皇后娘娘能有这样的度量，这些年大抵也是备受煎熬，后宫那一溜烟的‘替身’又何尝不是？
在皇帝面前，谁都不能做真正的自己，天天戴着虚假的面具，扮演着另一个人才能活命。难怪个个都喜欢皇后，跟着皇后能过好日子，侍奉个阴晴不定的皇帝，不定什么时候就小命不保。
“我求佛求了这么多年，母亲地下有知，大底还会怪我多管闲事。”
慕容璃说到此，笑了下。
秋明月不予评价。
她没见过昭和皇后，别人的讲述终究无法将一个死去的人拼凑完整。世上也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自然无法理解那个女子心中的凄苦与绝望。
或许在清醒的时候，她也后悔过自己作的恶。
也或许她只恨自己人微力薄，不能手刃真正的仇人。
斯人已逝，红颜枯骨。
后人难以评说。
“千秋节那天，我看着你向父皇陈情。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若母亲还在，她应当会很喜欢你。”
秋明月顿时警惕起来。
他想干嘛？
不会突然转了性要跟她谈情说爱了吧？
“那倒也不一定。”
秋明月慢吞吞的说：“讨厌我的人可比喜欢我的人多。”
这话不假。
且不说被触及利益的男人，就连女人，也有许多反对她的，甚至觉得她是搅屎棍，不安分。要不是有睿王妃这重身份在，估计秋仲卿能用家法将她处死。
权力可真是个好东西。
难怪世人趋之若鹜。
她也想要。
慕容璃笑了笑，没接话。
秋明月显然不想跟他做什么夫妻，字里行间都在隐晦的拒绝。
他起身走了。
做了十多年孤家寡人，突然想有个家，但别人不愿意，他又何须强求？
初二，秋明月回娘家拜年。
慕容璃入朝堂后，秋仲卿倒是有话跟他聊了，当然大多只是附和，毕竟慕容璃提出的政见，他内心里并不赞同。
老太爷倒是高兴。
最初秋明月搞出那些事来他也生气，谁料慕容璃居然站起来了。
他简直欣喜若狂。
嘉平帝明显有意立慕容璃为太子。
慕容璃行事风格显然是支持自己妻子的，嘉平帝既已默许，自然就不会容不下秋明月。
至于朝臣们的意见——
锦衣卫又不是吃白饭的。
嘉平帝显然不是那种轻易受朝臣掣肘的皇帝，这一点，从他当初执意追封昭和皇后就能看出来。
可惜那些老臣自持身份，成天就想着倚老卖老，迟早把自己作死。
秋大学士如今觉得这个孙女当初那一闹实在是明智之举。
幸亏当初把她接回来了。
他给长子分析了利弊，秋仲卿倒也听进去了。
慕容璃做了太子，将来登基，他女儿就是皇后，秋家的地位会随之水涨船高。
他作为岳丈，自然是要同女婿站在一边的。
秋家的姻亲故旧们也不傻，凑在一起便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为着共同利益，他们会义无反顾的站在慕容璃这边，站在秋明月身后。
秋明月在芙蓉苑见到了甄姨娘，她已经看来了，也不再纠结女儿的死，见到秋明月也露出了笑容，而后又说一句，“我看王爷待你不错，你们成婚也快一年了，怎的还没有喜？”
秋明月笑容僵在脸上。
好吧，固有观念，女人必须生娃，否则地位不保。
林氏解围道：“王爷这才回京几日？这种事急也急不来，左右他们还年轻，顺其自然吧。”
秋明月连连点头。
她现在要是揣出个孩子来，马上就得被浸猪笼，不，直接一杯毒酒赐死了。
甄姨娘这才想起这一茬，失笑，“倒也是。”
秋明月注意到秋明兰闷闷不乐，用完膳后，姐妹几个一起离开，秋明月便问了一句，“六妹有心事？”
秋明霞叹气着接过话，“母亲说要给她议亲，她不乐意。”
秋明月懂了。
秋明兰这段时间经常去睿王府，也跟着慕容瑶去过百川书院，见过各色各样的女子，心境早就变了，不太乐意结婚生子安居内宅。
“左右你及笄还有几个月，兴许那时候母亲就不逼你了。”
秋明月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秋明兰听出些道道，眼神立即亮了。
“五姐可是有什么办法？”
釜底抽薪呗。
秋明月并未言语，真到了那一天，也不知道这些人会不会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