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儿走后,仕林独自一人立在城楼之上,脚下是遍地尸骸,唯有百十来个城中民夫,在清理战场,掩埋那些忠骨亡魂。
此刻的他,面色憔悴,连日的厮杀,来不及整肃妆容,身上也多处负伤,却也来不及包扎,父亲许仙留下的金疮药在已用完,唯剩下三贴,是为了不时之需。
落日西下,夜幕降临,他从怀中取出昔日城下离别之时,半块桃木印信,恐怕此生再难与那另一半阴阳和合。
一股浓厚的思乡之情,涌上心头,他找来一张桌子,定着凌烈的北风,提笔写下:
《与妻书· 辛巳年霜降》
莲儿如晤:
城头更鼓将歇,檐角寒露渐凝。余伏案疾书,笔锋悬于半空,竟不知如何落墨。城外金人铁骑踏碎淮水,城内老弱残兵倚断长戈,此身已如风中残烛,惟愿此信能渡江越岭,抚汝青丝。
忆昔钱塘月下,汝执一卷《金刚经》赠我,素绢裹墨香,字字皆摹汝掌心余温。余解腰间桃木印信,剖分阴阳,约以山河重整之日,再合此契。彼时西泠桥畔乌桕初红,汝垂首低语:“妾当守此木契,待君解甲归田。”余竟不知,此一别,便是永隔参商。
莲儿知否?自守历阳以来,七战七溃金贼。初时八千儿郎,今余不足一千残兵。余每夜必诵汝赠经卷。“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八字,竟成谶语。前夜三更,金人以冲车破东角门,余率亲卫二十人死守豁口。箭尽时,城头忽坠百十陶瓮,原是中瓦子说书张翁率妇孺掷火油罐。火海中,见李铁匠之女年方十三,持菜刀斩金卒足踝,终殁于马蹄之下。此等惨烈,余皆可受,惟念及汝待字闺中,心如刀绞。
余本寒门书生,蒙圣恩牧守一方。城破在即,满城白幡已备,稚童尚诵《孝经》。昨夜巡视城防,见三岁稚子持木剑立于残垛,问其何为,答曰:“护我阿姊。”此情此景,余岂敢独生?莲儿聪慧,必知吾心。
为夫自幼读圣贤书,总以为“舍生取义”四字不过纸上风雷。直至亲眼见卖茶老翁持擀面杖击金贼坠马,见城南绣娘以银簪刺敌双目,方知这浩然正气原在贩夫走卒的血脉里奔涌。莲儿啊,若他日史书有载,当记历阳城头三千碧血,而非许某一介书生之名。
箱底那方并蒂莲的盖头,劳你取出覆于我灵牌之上。此生未能在洞房掀起这红绸,便当是为天地立心的婚书。城破之时,我当立于谯楼最高处,教金贼看看江南士子的脊梁如何化作刺破胡天的利剑。若魂魄有知,必化钱塘潮信,岁岁年年随春风叩你轩窗。
更鼓催人,纸短情长。此生负你三书六礼,来世愿作西子湖畔采莲舟,朝朝暮暮,载满船星辉,候你皓腕如月。
许仕林绝笔
绍兴三十一年霜降寅时三刻
不知不觉间,字迹填满了卷曲的黄纸,愈是写至末尾,字迹愈小,一行家书,透着仕林深深思乡之情,也透着他对莲儿的愧疚。
不经意间,一滴泪水滑落仕林眼角,他从怀中取出半块桃木印信,连同这封泣血书信,一同塞入信封。他缓缓起身,长舒一口气,似在与家人告别,与自己过往告别。
忽而一阵轻微抽泣声从耳后传来,仕林匆忙转身,原是不知何时起,玲儿便立于身后,看着仕林手书字字泣血,不禁潸然泪下。
“玲儿?你何时来的?”仕林上前拉住玲儿冰凉的双手,似有些慌乱,亦有些担忧,怕玲儿又会忽然消失。
“有一会儿了。”玲儿揉搓着眼角,落寞转身,躲避着仕林的目光。
仕林一把拽住玲儿,似有些忐忑地问道:“你怎么了?可是见我所书……”
“没有……只是……”玲儿闷着头,声若蚊蝇,眼底不经意泛起泪花,“仕林哥哥,玲儿有一句话想问你……”
“你说便是,我知无不言。”仕林坚定着眼神,紧紧望着玲儿。
“若我……我是说如果……我和莲儿姐姐同时落水,你只能救一人!你会救谁?”玲儿忽而抬眸,一双泪眼婆娑,布满猩红血丝的双眼,直勾勾看着仕林。
仕林淡然一笑,他明白,玲儿口中说着不在乎,可心中却异常在意他的态度,他缓缓靠近玲儿,在她耳边轻语道:“若你们二人同时落水,我会救她。”
玲儿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浑身不住的颤抖,想要挣脱开仕林紧紧握着的双手。
可仕林却紧紧握着,丝毫不让玲儿离开,随即接着在玲儿耳边说道:“之后,我会跳入水中,与你一同赴死。”
玲儿闻言,再也克制不住,一头栽入仕林怀中,双拳不停的捶打着仕林胸口:“油嘴滑舌!油嘴滑舌!”
仕林顺势搂住了玲儿,任她在怀中乱撞,却显得异常温馨:“正如当下,我既盼着莲儿平安顺遂,也愿与你同生共死,我自知回不去,既有佳人相随,也不愿离去,就让我们一同为大宋守节,为苍生立命。”仕林淡淡的说道,可每一字每一句,都进了玲儿的心坎。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玲儿倚靠在仕林怀中,缓缓闭上眼睛,二人缓缓落座,便在这城头上,一同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