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多日的艳阳天气毫无征兆地结束了。一场几乎席卷了整个加洛林北部的雨云宣告了秋日的来临。雨水敲击着窗台,有如手指敲击琴键,不断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大东方会依然保持着死一样的沉寂。凡妮莎和姑姑还是没有任何消息。阿尔芒本人,虽然获得了由教会所保证的完全自由,却也不敢回家,甚至都不敢主动去回忆起埃莉诺的脸。他承诺过会把凡妮莎带回去,但到目前为止,这件事却毫无进展。
不过,也许这种状况会在今天发生变化。教会方面的密探刚刚做出了最后的确认,作为接头地点,那个建立在至少三十年前的哨站,如今依然有大东方会成员活动的迹象。
他的目的是与大东方会的领导层见面,并且好好谈一谈。不管在那里等着他的是什么人,他都必须达成这一目的。如果对方同意他的要求,那自然再好不过。如果不同意,那便只能帮他们同意。
上午十点刚过,他便撑着一把灰色的雨伞离开了公寓,搭上一辆公交车,朝着目的地出发。
这场雨并不大,却和夏日的蚊蝇一样惹人心烦。在对应的站台下车后,他撑着伞穿过马路,循着路牌的指引,一路探索来到了目的地附近。站在格兰奇大街的尽头处,他已经看到了神父所告诉他的那个地点。那是一栋老式的公寓楼,外侧的砖墙是鲜艳的朱红色,建筑物前方的街道中,几颗苍翠的梧桐像是护卫一般把守在通往公寓入口的路上。放眼望去,或许是因为这烦人的阴雨天气,街上并没有多少行人。
这会让他的行动变得格外显眼。不过他对此并不在意。再三确认过目的地的正确性之后,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塘,走向了视野尽头处那个公寓的入口楼道。
一路上他没有碰到任何人,也没有听到任何响动。除了滴滴答答的雨声以外,他的耳中再听不到另外的声音。有如置身于一个由无穷无尽的雨水所组成的奇异世界。
穿过朦胧的雨雾,抵达已被润湿的走廊,阿尔芒收起雨伞,踏上一步步台阶,上了二楼。走廊中所有的房门都紧紧地关闭着,看不出有任何居民活动的迹象。
一间间地确认过房号,最后,他终于站在了位于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前。铁门前的地面落满了灰尘,但他的手指轻轻抹过门把手,却没有沾上任何脏污。
看着这扇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回想神父所告知他的,那个用于呼唤对方的信号。
“咚咚咚。”
他将手放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停顿片刻后,又不间断地敲了五下。再之后是延长到半分钟的停顿,以两声急促的敲门作为结尾。
这个暗号真的能起效吗?就连神父本人也并不能完全确定。从那位老人的日记上来看,大东方会提出这个暗号,已经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恐怕连如今的那位领袖,也就是大师都还没有断奶,而阿尔芒则根本就没有出生。三十年,整整一代人的时间,要想让一个密教组织在如此长的时间里停留在一个固定地点,无论怎么想都有些不太现实。
所以,在最初的十几秒之中,阿尔芒的心是随着沉默的延长而不断下沉的。他渐渐地意识到自己或许又是在做无用功,好不容易才被重新点燃的希望,又即将消失在这片阴沉的绵绵细雨之中。
但就在他有些失望地打算离开时,门后突然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是谁,过路人?林中很黑。乌鸦翻飞,大雨即将临头。”
这不是神父预先告诉他的那句接头暗号。或许正如同他所想的那样,三十年的时间,即使是对这样一个古老的组织来说,也实在不能算是短暂。看起来这座屋子早就已经换了主人,不再能够为他提供任何线索了。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正准备离开时,却突然又感到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透过走廊的窗户望向外面,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却并没有要演变成暴雨的迹象。街道上的那几棵梧桐很难称得上是树林,而乌鸦,更是完全不可能出现在这种雨幕之中。
一阵灵光掠过脑海,阿尔芒突然回想起了神父的话,一种可能性便自然而然地浮现。他飞快地翻找着自己的记忆,试图找到与这种莫名的熟悉感相对应的解答。
这个过程又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时间,最后,他贴近门边,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心跳,说道:“我这个人在黑夜中来回,是黑色的猎手。”
等待他的是一片死寂,门内没有传来任何回应。是自己给出了错误的回答?还是因为思考答案花费的时间太长,让对方起了疑心?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刚刚躲在门后,那个发出质问的人必然是大东方会的成员,或者至少与那些巫师有所联系。
所以,即使对方不打算开门放他进去,他也必须使用武力强行闯入其中。
又是十秒钟的沉默,阿尔芒向后退了一步,双腿下沉,放低重心,望着大门的方向。正当他打算踢出这临门一脚时,门后突然传来了拉动金属防盗链的声音。
几秒钟后,在一阵吱呀响声中,铁门被缓缓地推开了。门后一片漆黑,一双阴郁的眼睛从黑暗中浮现,像是黑森林中的野狼。
“进来。”
那是个男声,听上去声音主人的年纪不会太大,语气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老成。阿尔芒已经提前站直了身体,听到对方的命令后,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穿过开门所露出的空隙,走进了屋内。
这间屋子有窗户,却被人用报纸给遮上了。再加上外面的阴雨天气遮蔽了日光,才会使这里显得如同坟墓一般黑暗。一丝难以察觉的火苗在阿尔芒的眼底浮现,他缓缓地扫视过这间屋子,并没有发现第三者的存在。
身后的大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他转过身去,正想要开口说话,一根黑洞洞的管子却立刻将他的话堵回到了喉咙里。
那是一把左轮手枪,即使是在如此昏暗的房间之中,阿尔芒也能清晰地看到那棱角分明的银白色枪身。放他进来的那个男人,将身体的大部分都隐藏在门边黑暗的角落中,仅仅伸出一只右手,握枪指着阿尔芒的脑袋。
“干得不错,密探。居然可以找到这里来。你是从哪里知道这处哨站的存在的?”
面对枪口的威胁,阿尔芒丝毫没有慌张。他盯着男人所在的方向,慢悠悠地回答道:“我不是密探。这个地址是我从一个故人那里得到的。我还带来了一封信,是那位故人交给我的。他告诉我,带着这封信来找你们,就能得到你们的帮助。”
一边说着,他将手伸进胸口,取出那封提前准备好的,由教会帮忙伪装的亲笔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黑暗之中看不清阿尔芒的动作,男人没有出声阻止这一行为。
但对于阿尔芒摆在胸前的信件,男人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黑暗中传来几声冷笑:“你们这些狗崽子总是喜欢耍小聪明。老实一点,说明你的来意,这样我还可以考虑给你留个全尸。”
见对方完全不吃这一套,他只好放下了信件,丢掉了语气中的一切温和。
“我需要见你们的领袖。”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一声不屑的嗤笑。
这倒没有出乎阿尔芒的意料,于是他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们的处境非常糟糕,而我可以为你们提供援助。”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
“信不信由你。不过,我个人还是建议你最好把这件事通知给你的上级。让他们好好考虑一下。”
枪口依然对准着他的脑袋,但阿尔芒明显能感受到男人正在思考。
“你和我们的领袖见过面?”
“见过。”
“具体而言,是哪一位?”
“一个叫做大师的家伙。”
在说话的时候,阿尔芒一直死死地盯着对方手上的动作。菲尼克斯赐予了他能在黑暗中看清楚事物的能力,所以在那根手指上的肌肉遵从脑神经的指令开始活动的一瞬间,阿尔芒就立即做出了反应。
“砰!”
子弹所掀起的滚烫热风擦过阿尔芒的头发,他感受到了烧灼的气息,却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里,他便已经一个纵步侧身向前,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并猛地挥出一拳,狠狠地砸在了那男人的胸腔之上!
这次前来会面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却并不影响他可以轻松地压制这种程度的敌人。他听到黑暗中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阿尔芒特意保留了这一拳的威力,使其不至于直接一拳将对方打死。并且在确认手上传来肋骨碎裂的感觉之后,他也没有再继续进攻,而是收敛了架势,看着那男人从地上翻滚着离开了门边,一直滚到了屋子中央才艰难地爬了起来。
阿尔芒转过身,平静地望着那男人。
“带我去见你们的领袖,我不想再继续废话下去。”
他本以为这个下马威可以让对方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从而静下心来好好地听自己说话,或者哪怕是拖延时间,让更多的组织成员前来增援,那时他便可以将对方一网打尽。可是男人站起来后,一手痛苦不已地捂着胸口,另一只手却再次举起手枪,冲着阿尔芒开了两枪。
其中一发子弹击穿了他的左肩。这彻底激怒了阿尔芒,他再次压低身体一个箭步冲向男人,这一次,他至少要折断对方的两只手,让他再也无力反抗。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变故突然发生了。
“给我撕碎他!”
随着男人的一声怒吼,某种令人作呕的气息像是孢子一样突然从他的身上爆发了出来。即便是阿尔芒,在感受到这股气息的时候也不由得浑身一震,他的攻击被凝滞,在他的侧面,有一道类似大门的混沌物体悄然间出现了屋子的中央。当他侧目望向那个物体时,只感受到了一股彻骨的憎恶。
很难用语言去形容他所看到的一切,那是根本不应当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的邪恶之物。被圣主唾弃,被放逐于无底深坑之中的罪孽。从那些物体的身上,他感受不到任何灵智存在的可能性。它们嘶吼着,咆哮着,有如一阵旋风,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飞快扫过整个房间,将阿尔芒,连带着屋内的一切陈设都卷进这些憎恶者的行军之中,又钻进了在房间对侧生成的另一道出口,消失不见,再也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大约十秒钟之后,一切都尘埃落定,男人嘴角喘着粗气,放下了手枪,并用手抹去了嘴角处溢出的鲜血,恶狠狠地盯着阿尔芒消失的位置。
但下一秒,他便惊恐地看到了一簇火苗在空空如也的房间之中燃烧了起来。
起初只是一根火柴般的光影,很快那火苗就开始向着四周蔓延开来,将大半个屋子都包裹在其中。最可怖的是,那熊熊燃烧的火焰没有发出任何光芒,那是绝对的幽暗,绝对的虚空。和这种纯粹比起来,即使是这个世界上最深邃的深渊,也无法遮蔽其存在。
那之后,阿尔芒的身影从火中慢慢出现,重新站到了房间的正门前,距离男人三米之外的地方。
“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黑魔法么,确实是令人厌恶。”
他依然是先前的那一身打扮,仿佛刚刚在这个屋子里所吹过的风暴对他完全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在他的身后,是如同护卫一般朝着两侧一字蔓延出去的火焰。这些火焰和它们的主人一起,彻底封死了正门。
但房间里还有另一个出路。
在看到阿尔芒重新出现的一瞬间,男人便理解到眼前的这个怪物绝非自己所能够阻挡得了的存在。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在阿尔芒出手阻止之前冲向了那扇被封起来的窗户。
在一阵玻璃的碎裂声之中,男人的身体重重地摔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顾不得检查自己身上那些被玻璃划出来的伤口,以及胸口断裂的肋骨,他第一时间爬了起来,试图从这条公寓的后巷之中逃离。
然而一道突然升起的火墙断绝了他最后的希望,那火焰出现得毫无预兆,明明巷子里没有任何可燃物,甚至还伴随着尚未停歇的细雨,黑色的火苗却依然窜到了将近三米的高度,并且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凶恶气息,让他不敢投身于其中。
而回过头来的时候,阿尔芒已经从窗口跳下,站在了巷子里,冷冷地望着他。
“带我去见你们的首领,咱们还有机会成为同伴。”
面对阿尔芒的最后劝告,男人依旧是用举起的手枪作为回答。
阿尔芒轻声叹了一口气,他举起手,准备接下这一颗子弹。
但他没能做到。下一秒,男人突然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下巴,扣下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