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荣单手攥着伞柄,右手抱着小小的襁褓,一步步消失在狂风暴雪里。
风雨愈大,飘零的白色旋转,如龙卷风般,轻而易举掩盖住少年轻薄的身影。
许随眼瞧对方离开了这里,这才堪堪安下心,推门往楼下走。
三楼有一扇巨大的赏景窗,还有不少的娱乐设施,这层楼是专门用来供主人玩乐放松的地方。
许随刚进来,就看到在赏景窗口站着的沈烨。
男人的背影比几年前成熟许多,也平和了不少,宽阔平直的肩膀下是细韧微弯的腰,弧度勾勒出一丝寂寥和落寞。
他低头静静看着外面,看不清表情,殷红的唇没有往常的笑弧,默然又黯淡。
许随注意到,沈烨连鞋都没有换就走了进来,身边地面积着融化的雪水,看样子是从军部匆忙赶回来的。
许随表情一僵,又恢复如初:“你不是去巡视了吗?怎么赶回来了?”
听到许随的声音,男人宽阔的背影一寸寸直起,又像往常倨傲昂扬起来,刚才流露的脆弱被收敛进这具被千锤百炼的强壮身体。
沈烨眨了下眼睛,雪水融进眼睛里,刺得他眼眶泛着辣红。
“光脑传来私人领地被闯入的消息,我怕你出事。”
沈烨回头,指了指手腕上的光脑:“红色警标定在许熠那层楼,现在消失了。”
许随顿了顿,正想跟他解释许熠被不明人士带走的事,沈烨已经走了过来,揽住他的肩膀往外走。
沈烨没问许熠怎么样了,许随也就适时地闭嘴,两人一起下了楼吃晚饭。
唏哩呼噜嗦完一碗面,机器人热情地送来两杯热饮。
沈烨把两杯都一饮而尽,手指捏着玻璃杯很久。
他下定决心,这才对慢吞吞挑面的许随问:“他提到我了吗?有没有给我带话?”
许随动作停住,散漫抬了下眼皮,对上沈烨那双情绪复杂的眼睛,半晌才道:“没有。”
“不带就不带,谁稀罕。”沈烨咬牙,翻了个白眼表示自己不在意,又喊机器人送来两杯热饮,一饮而尽!
不稀罕?
可真是在意死了。
许随擦了擦嘴,尽量用最平和的语气,说出最挑拨离间的话:
“他从头到尾都没提到你,光盯着许熠了,说那是粟塔的孙子,他得带走。”
沈烨眼神幽幽,面无表情。
“我记得你是他养大的,你们是养父子关系?”许随淡然夹了根面条,说,“现在养父子关系也没了,成许熠和沈玉荣了。”
沈烨脸色微沉。
“他在你成年后搬离斯塔克比亚,一走就是十几年,撒手不管你那么久,中间还隔着生生死死。”
“……可能觉得父子情分浅了,不好再培养,想再养个孩子吧。”
沈烨掰断了手里的金属汤勺。
许随嗦了口面,微微上挑的眼睛泄出一丝堪称魅惑的笑意,冲散了外貌带来的精致冷清感。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沈烨的手腕,抚摸,掰开他捏得青白的手指,温柔摩挲着。
“老婆……”许随刚要说点温言软语,沈烨蓦地抽出手,表情严肃,对光脑输入自己的问题。
盈亮亮的光脑屏幕上,浮现一个血淋淋的问题。
【杀害亲生儿子会被判刑几年?】
许随:“……”
沈烨删掉这有点疯癫的问题,他握住许随伸过来的手,紧紧地握着。
“他是个讨人厌的老畜生,我母亲一死,他撒手不管我就是十几年,我得了抑郁症和性别认知障碍他没来看过一次,我损耗生命力搏前程他当不知道,理由是他很忙,他顾不上我。”
“嘴上说着尊重和心疼,其实就是不在乎,因为如果是我母亲受这些罪,他会毫不犹豫抛弃所有来替她承担这些痛苦。”
“他因为母亲来爱我,又因为母亲死去,而变得不那么爱我,因为替粟塔报仇这件事比我更重要。”
“包括为了报仇和你做交易,而代价是再也不见我,他也愿意。”
沈烨含着沙哑的语气重新变得冷静。
“我常怀疑他那颗心比零下几千度的瑟亚冰星还要冷酷绝情,后来发现他就是这种人,你改变不了。”
“他就算在乎你,能为你殚精竭虑,在权衡利弊下也会毫不犹豫离开你。”
许随哑口无言。
他把这些残酷的事实剥开让沈烨来看,告诉他沈玉荣其实本质并不在乎你。
可沈烨真用这种沙哑的语气和他陈述,许随又沉默了。
沈烨问:“他在哪儿?”
许随说:“你想去找他?”
“嗯,我已经不生气了,和他生气就是和自己过不去。”沈烨用断掉的汤勺舀了口汤喝,平静道,“这么久没见面了,去叙叙旧。”
许随皱眉道:“我去问问。”
问完的结果回来了,许随把沈玉荣的回复贴脸给沈烨看。
就两个字。
不见。
拽的要命,跟谁求着见面一样。
沈烨的脸色不太好看,嘴硬道:“我看他的是他吗?凭什么拒绝我,我是去看儿子!”
沈玉荣再回复:“不见,儿子也不给。”
许随压住嘴角,安抚情绪逐渐暴躁的妻子:“不见就不见,半年后就送回来了。”
沈烨在大冬天闷了两杯去火茶,去军部操练了两天兵才缓过气来。
许随一般白天处理皇室政务,晚上回家和老婆腻歪,后来嫌政务麻烦见不到沈烨,就在沈烨办公室也给自己设了一个工位,两人同吃同住,整天黏在一起。
过了半年,孩子果然被如约送回来了。
也就出生那几天哄了哄,紧接着这么长时间没见,许熠早就忘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还不满一岁的小孩儿回到家就哇哇大哭,雪白的小脸皱巴成一团,长出嫩牙的嘴大张,嚎得撕心裂肺,甩着短腿满地乱爬,想去找那个熟悉的人。
沈烨没想到当初哼唧唧跟个小猫崽子似的许熠,这段时间进化得这么活泼生动。
这满地乱爬嗷嗷哭的劲儿可以和当年的他媲美了。
这点子对体力的欣赏很快进化成了烦躁。
无他,许熠太能哭了。
回来之后,白天哭,晚上也哭,不吃不喝不睡不歇,好像一个全自动哭泣机器。
嗓子哭哑了就哼唧,腿甩累了就瘫地上一动不动,哭得双眼红肿,嘴巴也肿,可怜巴巴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门口,好像在等谁,整个人好像要哭死过去。
沈烨被这偏执劲儿吓了一跳。
不是没强行抱回去过,许熠除了哭得更惨烈之外,脑袋也聪明的紧,一个不注意就悄默默从房间跑回门口,然后继续在那儿等着,哼唧着哭。
要不是太矮够不着门,估计早就开门出去找人了。
也就才半岁,跟成精了似的。
沈烨被他哭得头痛欲裂,生怕自己唯一的孩子死在“水土不服”里,让许随赶紧想办法。
许随冷淡道:“随便他哭,哭晕了带回去打葡萄糖。”
丈夫不靠谱,沈烨只好支棱一下,才哄了两个小时就快崩溃了,抽枪抵在许熠脑门上,准备怒而杀子。
许随可以看许熠哭到晕厥,但不能眼睁睁看这孩子还没长大成人就死了,那以后和沈烨退休这事儿更是遥遥无期,赶紧和沈玉荣联系,让对方过来接孩子。
沈玉荣对许熠的状况表示爱护和心疼,但是不来。
“我很心疼这个孩子,但和我分离是他必须要承受的。他这么聪明,哭两天就知道得不到想要的了,到时候就会安心吃饭睡觉。”
“哭就哭吧,记得替我抱他一下。”
很温柔,但掩盖不住冷情冷心。
涉及不到许熠的生命危险,让沈玉荣妥协的概率不高。
许随拍了个许熠即将被亲生父亲一枪崩死的视频给他。
沈玉荣:“……让他停手,我马上到。”
沈烨知道阔别已久的人要来之后,愣了愣,把枪收回去,让许熠继续在地上趴着哭,转身回了房间。
大大咧咧的人也会别扭,也会生闷气,也会有不想见的人。
沈玉荣不知道在哪儿定居,居然时隔十二个小时才到家门口,才刚一进房,他的腿就被软乎乎的东西抱住了。
沈玉荣低头一看,看到小腿上挂着的小家伙,正满脸泪痕,湿漉漉的大眼睛委屈地看他。
许熠看到熟悉的人,嘴巴一瘪,刚刚差点晕厥的人好像重新精力充沛,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哭得真可怜,他们可是你的亲生父母。”
沈玉荣把他抱起来,娴熟地拍背哄了哄,许熠很快安静下来,抱着他的脖子抽抽搭搭。
“再哭下去,我们就不是了。”许随的声音幽幽传来,沈玉荣偏头一看,对上他的黑眼圈。
“吵的人睡不着觉,把他带走吧。”许随揉着眉心,头疼道,“他已经不认父母了。”
“感情是需要培养的,不然他每年在你身边待着的几个月是在干什么?”
沈玉荣翻了个白眼。
“太折磨人,可以不认。”许随说,“长大后来继承皇位就行,我准备在许熠成年那天退休,只要等十八年就可以了。”
沈玉荣呵呵一笑,点了点许熠的小鼻子:“爹疯娘躁,真是个小可怜。”
许随突然道:“沈烨在楼上。”
“我知道,之前道过别了,以后都不用见。”沈玉荣淡淡道,“哄完孩子我就走了。”
许随强调:“你可以见。”
“看沈烨这段时间郁郁寡欢,心疼了?”沈玉荣嘲笑道。
许随没说话。
沈玉荣没上楼,但是也没走,他坐在沙发上耐心哄着许熠,逗对方露出两个笑脸出来。
许熠见到沈玉荣之后就又回到刚出生时的小猫崽子样儿,安静得吓人,也就偶尔哼唧一声。
“这孩子黏人,跟沈烨小时候一样,我一走就哭。”沈玉荣哼着小调,拍着他的脊背,说,“沈烨的反应可没他大。”
“沈烨哭两场就不哭了,注意力就散到其他地方,他能哭到地老天荒,非达到目的才行。”
这么一想,沈玉荣觉得这执拗劲儿有点像粟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顿时笑了起来。
苍白的脸浮现一丝红晕,他一颗冷硬坚固的心也软了下来。
“我就不走了,去哪儿住都一样,等许熠懂点事儿了再走。”沈玉荣道。
许随有点嫌弃,但没说什么。
沈烨的情绪需要细心呵护,那沈玉荣留下来当稳定剂也没什么。
许随知道情绪发泄不了,憋久了就容易患病,他喜欢随意发泄,沈烨却不愿意。
既然发泄不了,在平常大小事上就得顺着,时刻注意沈烨的心理健康问题。
“光带孩子还怪无聊的,世家那边怎么样了。”沈玉荣问。
许随问:“你想做什么?”
“嗯,给他们一个惊喜吧,相信那些老家伙很乐意见到我。《是沈玉荣死而复生,还是替代品宠物?》这个新闻怎么样?”
沈玉荣摸着许熠的小脸,获得一个依赖的蹭蹭,道:“那些人看到我回来,会不会吓到尿裤子。”
许随低头睨了眼许熠,他的孩子似乎把沈玉荣当亲爹了,笑得比蜂蜜还甜,灿亮漂亮的大眼睛弯成了一条缝。
有点硌眼睛,许随冷声道:“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