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松绳伸手想要拿过旱烟,裴寂昌很自然地摆手推开,侧身继续抽着烟斗,而后兴致勃勃道:
“我看以后的发展,还是家家户户搞土地独立经营,这才是农村的新出路!”
烟这事,是吧,不是故意摆手,而是聊得兴起。
“回头我在村里的喇叭上通报,把你家的事好好说一番,小岗村已经取得巨大成功了,咱得向优秀学习!土地专营可以最大程度调动村民的积极性,是提高粮食产值最有效的方法。”
许松绳还是神采飞扬地聊了起来。
裴寂昌很会与人套近乎,尽是找许松绳喜欢的话题聊,当然亦是有目的性的引导,毕竟老裴家是坪头村第一家土地专营的户主,苞米的收成很好。
渐渐的,裴寂昌以玩笑的口吻,提到“买卖”的问题,借口是让村里人的日子过得更好些,但许松绳爆发了,简直红口白牙!
“绝对不能有这种思想!把余粮卖给城里,你这是投机倒把,得让大队统一收粮的,再由粮食局去卖!”
许松绳一把抢过烟斗,拿袖口在烟嘴处用力擦拭几下后,大口抽起旱烟。
“对对对,支书说得对,我就是两句玩笑话,肯定会把余粮给大队的。”
裴寂昌连忙附和点头,眼下许松绳过激的反应,完全符合他对这个年代的刻板印象。
刚刚放开市场经济,都在摸着石头过河,生怕犯错,政策方面一边扶持,一边打压,处在极度矛盾的体制下。
很多商品都是由国家直接定价,这也为后续出台“价格双轨制”的政策打下基础,当然了,该项政策严重违背商品经济的发展,目的是抑制不断攀升的物价。
人们对集体财富与个人财富的概念模糊,商品的单一化,导致需求旺盛。
一个简单的例子,街上连个烤苞米的都没有,糖水都成了孩童们喜爱的饮料,可口可乐被称为高档产品。
裴寂昌慢慢理解这个陌生,且充满传奇色彩的年代,而对许松绳这个人,也有了新的了解。
阿谀奉承是人的本性,倒不会因为许松绳想要讨好省城的领导,断定他是个坏人,在机会面前,谁都会展现丑陋的那一面。
但凭一点,许松绳想让村民的日子越来越好,可以与其试着交往,并不只会利益熏心。
“支书,你得给我开介绍信,我要去省城找俺媳妇。”突然,裴寂昌的神态严肃,屋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大队开不了,你得去公社。”
许松绳声音敷衍,目光有所躲闪。
“我知道,你带我去公社,得有你这个村支书引荐才行。”裴寂昌立马应声。
“哎呦,你就别去闹腾了,好好过你的日子不行?地里的苞米也该收了。”
许松绳皱着眉头,紧紧攥着拳头,看起来是苦口婆心,在送何家父女离开时,何民众对他说了些重要的话。
“你要是不帮我引荐,我就去镇上告你,阻碍夫妻见面,毕竟我们还没离婚。”
裴寂昌当即变脸了。
许松绳是一口接着一口抽着旱烟,何家那档子事,已经引起公愤,哪家不骂?而且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引起村里人不满了,要是再卡人,大队就能排挤死他。
但是何民众还再三哀求,要求把裴寂昌困在村里,不禁让许松绳犹豫。
“等过两天吧,这不是才分开......”
许松绳只得先应了下来。
“对了,支书,我老丈人究竟在省城当什么领导?”
裴寂昌看似很随意地聊起,他不想与村支书结怨,以后还需一起处事。
“市里文教局的二把手,这可是真正的国家干部,镇上、县里的人根本比不了,你听我一句劝,要点补偿就行了,强扭的瓜甜不了。”
许松绳说话间,有人推门走了进来,是一小伙,与家中小妹差不多的年纪。
裴寂昌涌起很淡的记忆,那小伙应该是许松绳的大儿子,只见他随意地坐在后炕,从铺盖卷中摸出一台小巧的收音机。
家庭还是富裕呀。
“支书,说两句不中听的话,跟人就如选路,你不能只看官职,而要看对方的付出意愿,想想何民众对我老裴家有多狠,他不可能给你儿做介绍,安排到大学里。”
裴寂昌压低声音,神色陡然严肃。
“啊?”许松绳愣住了,他奇怪裴寂昌是怎么知道他向何民众提的请求,正是儿子读大学的事,明明在晌午送行的时候才提。
在全面放开高考之前,唯一上大学的途径,就是“做介绍去大学”,以乡镇为单位,举荐一些优秀的年轻人接受教育,但往往都是当官的子弟,真正的贫农很难享受到。
78年往后,政策方面彻底砍断了这条路,去年或许还有几个名额,但在今年,完全杜绝这一行为。
当然了,肯定还有走捷径的人,但村里的支书可没有这个权利了,关系至少得到市里。
一听何民众的职位,裴寂昌就理解村支书为什么那般阿谀奉承了。
“没有的事啊!”
许松绳反应过来后,连忙摆手否决。
“你仔细想想,何麦想要彻底杜绝与坪头村的关系,不止是我,咱这里的每家每户,都是把柄,又怎么可能费力把你儿送到城里!?
何况这件事是有难度的,何民众得担很大的责,想想那人之前遭的罪,他比任何人都爱惜自己的羽毛,不然也不会担心受怕我去省城闹事。
姓何的只是在利用你!”
裴寂昌继续仔细分析,对于体制里的门道,他无比熟知,前一世帮人解决过太多事了。
许松绳沉默了,他在仔细琢磨这一番话,诶,突然觉得还挺有道理。
屋里陷入安静,雨水也小了些,裴寂昌顺手拿起桌子上的报纸看了起来。
这个年代,信息只能够依靠报纸来传播,而且大多数人还不识字,文盲一大片,想想国情该有多么严峻。
刚才裴寂昌在来支书家里的路上,在村里头绕着走了一圈,坪头村实在太穷了,都没有通电。
与下地回来的人擦肩而过,可每个人的面容上都洋溢着幸福,见面还会友善询问,“你吃了吗?”是对好日子的渴望,更是善良的表现。
呼......裴寂昌的胸口处却沉重下来。
当你知道与世界的差距后,是否还有追求的勇气?
裴寂昌不敢相信,甚至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华夏未来的繁荣昌盛,是否真实?
报纸上的内容,整版都在报道一个卖瓜子的商户,生意出奇的火爆,还有了新品牌,叫“傻子瓜子”,只是个体商户,就引起如此大的社会反响,甚至需要出动京平的调研组,足以说明对放开经济的决心。
但也侧面说明了打压投机倒把的力度,好像近一两年的时间,全国就有几十万件的经济犯罪,在这里,可没有人能保我......裴寂昌冷静分析着。
“雨小了,你还不走?”许松绳回过神了。
“等看完这份报纸再走。”裴寂昌目不转睛道。
“哦......嗯?你闹啥?你识字啊!”许松绳瞪大了眼睛,凑了过去。
“识字!”
“真识?”
“真识!”
裴寂昌与许松绳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