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念进宫时,六宫的丧钟刚好敲响。
当的一声,浩大的嗡鸣声震荡在四九城内,一声声仿佛敲击在人的太阳穴上,她踏在丧钟震荡的余韵里,迈步进了善宁宫大门。
慧贵妃的梓宫设在善宁宫正殿,一道又一道的经幡,从宫门外延伸至善宁宫正殿,尚衣局的太监看见她,把早就准备好的丧服替她穿戴好。
她缓步进了殿门,正殿中央的地心上设了高案,案桌上摆着已故贵妃的牌位,上面写着她的谥号,“贞德皇贵妃之位”。
蕙贵妃在死后,也得到了其他妃子得不到的恩宠。
太子被废后,后宫就没了皇后,皇贵妃之位,位同副后,丧仪完全按照皇后的规制来办。
殿内梵音连绵,跪在火盆跟前的宫女时不时地往盆里投进去一沓纸钱,没人注意她进来。
一大波的嫔妃们正跪在地上守灵,孝帽子戴得深,遮住了眉眼,即便没有一滴泪也能演出情真意切的悲戚。
一个死了的皇贵妃,比活着的贵妃更让人安心。
有宫妃抬眼四处看,眼梢眉角有掩不住的窃喜溢出来,不提防被站在一旁的常念看见,脸上顿时讪讪地。
常念不以为意,欠了欠身,“请娘娘们去偏殿稍作休息,下半晌的时候还长,千万要保重身体才好。”
干嚎了半天,总算能松口气,灵堂里不能带宫婢,宫妃们相互搀扶着站起身,陆续从她身旁经过,或轻慢,或敬畏。
皇贵妃的娘家人因为前日的抄家已经死绝了,没有内命妇哭灵,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守灵的宫人和诵经的和尚。
常念撩开垂下的帐幔,幔帘厚重,一放下,就能把嗡哝的梵音隔绝在外头。
她提袍跨进后殿,殿里正中停放着皇贵妃的灵床,不出她所料,纯王正垂首跪在灵床一侧,紧紧握着蕙贵妃的手,仿佛只要握在手里,就有地方可以寄托哀思。
殿里燃着檀香,她不喜欢这种味道,太过浓烈的味道闻久了头晕,她掩了掩鼻子,上前几步,看了看灵床上的人。
慧贵妃的尸首上裹了好几层的绸子,外头再套上一层丧服,看起来比平日里臃肿了不少,大概是没了人气,口唇有些青紫,但脸仍旧是那张脸,比起那夜在善宁宫掌掴她那一回,肿了不少。
纯王偏过头,看见是她,又迟迟低下头。
“顾大人,不用看了,母妃已经死了。”
常念确认完,退后一步淡淡道:“斯人已去,还请殿下节哀。”
他侧脸看她,脸上竟然带着笑,“顾大人是不是有些惋惜,还没来得及报仇,人已经就死了?”
衙门里接到消息时,她还真有些吃惊。
知道她活不长,但没想到崩得这么快。
“殿下已和下官做了约定,殿下保守秘密,我便不再追究,如今人死债消,下官不会和死人过不去。”
纯王跪得久了,起身时有些踉跄,他扶着灵床缓缓站起身,“那我该替母妃谢过顾大人。”
常念没再搭话,欲转身离开,不经意的一瞥,看见蕙贵妃的手心里,似乎有一团黑色的东西。
纯王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是头发。”
他折回去,重新握了握蕙贵妃的手,只是尸身已经僵硬,很难握紧,那团黑发只能松松地躺在手心。
他无奈地松开手,低头看着闭着眼的母妃,似乎是因为没有替她办成最后一桩事而感到愧疚,言语里颇多遗憾。
“是刘德胜的头发。”
见她脸上有惊愕,他自嘲地笑笑,“他们生前没能做成夫妻,死后也没来得及结发。”
转头又看她,“顾大人一定不理解我的做法。”
她何止是不理解,简直有些佩服他的胆大妄为了!
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温和谦恭的纯王,背地里竟然是个实打实的反叛,皇上拿他母妃当皇后,他给皇上戴绿帽子不说,还忙着让母妃在死后和别人做结发夫妻!
大胤三个皇子,两个做事都不着调!
她实在想不通他这么做的理由。
“殿下难道就不怕被皇上发现?”
纯王摇了摇头,笑了笑,“父皇连多看一眼也不愿意,何来发现一说。”
说来奇怪,蕙贵妃崩世,常念原以为皇帝会守在灵前,结果听说他只在贵妃咽气时到场看了一眼,其后官员举哀时也未亲临。
她有些疑惑,“皇上他对贵妃不是一向很好吗?怎么会……”
“好?”
殿内燃着白烛,簌簌颤动的火光映在纯王的瞳孔里,涌起一股晦暗的,冷戾的光。
“顾大人说的好,是指每回侍寝时百般虐待的好吗?还是嫌不够尽兴时鞭打的好?”
他垂着袖子走到窗边,烛火掩映在他身后,他眼里的光随着他的移动,如潮水般逐渐退去。
“其实,母妃原本是有机会出宫的,还差两个月,父皇知道她就差两个月就要出宫了,可他的东西他不允许别人拿走,他强幸了对宫外一脸期盼的母妃,对他来说,一个选秀进来的宫女,不过是件东西,一个权力的证明罢了。”
“和母妃议亲的那个人原本就是她的青梅竹马,在宫外等了她十年,可惜最后只等来了她充入后宫的消息,他受不住打击疯了后,最终下落不明,母妃再见到他时,他正沿着各宫收恭桶。”
窗外有风,前殿的梵音随风飘过来,隐隐约约,听起来像梦呓。
“后头的事情顾大人已经知道了,刘德胜的原名叫景和,他自裁入了宫,没想过相认,只为了离母妃近一些。”
他缓缓扭过头,在窗边昏昏的灯光下看她,沉沉的眸子里一片死灰。
“母妃不是病死的,是饿死的。”
“那晚你从善宁宫离开后,她就不肯进食了,咽气前让我去找刘德胜的尸首。”
“可是我没办成,刘德胜的尸首在乱葬岗被野狗撕烂了。”
他转头,远远看着蕙贵妃手心里的那团头发。
“我回来时,母妃的身子已经半僵了,连他的头发也握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