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吕氏,往昔于天下亦曾声名远扬,虽不及金陵苏家那般光芒璀璨、如日中天,却也绝非如今的肖家可相提并论,只是这等辉煌,早已是尘封于百年前的旧忆了。
百年之前,边境之地烽火连天,硝烟弥漫,江陵在楚宋两国的争霸中飘摇不定,屡屡易主。其反复无常的立场,终是触怒了楚国,致使楚国盛怒之下挥师屠尽吕家满门,而后才将这片土地归还于宋。
经此一役,往昔那繁荣富庶、仅逊于金陵的江陵城,仿若遭受重创,从此一蹶不振,往昔的昌盛繁华皆化作了过眼云烟,空余一片萧瑟。
吕昌静立窗前,思绪万千,心中始终萦绕着一个困惑,为何宋地的满朝文武皆秉持着“死国不死世家”这般论调?世家又怎可能永享荣华、世代绵延?百年前吕家那惨烈的灭门之祸犹如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疤,醒目而刺眼,时刻警示着世人世家的命运亦如风中残烛,脆弱不堪。
而他,作为吕家仅存的一支旁系后裔,如今肩负都督之重任坐镇江陵,这命运的安排,细细想来,竟满是荒诞与讽刺。同样身为吕姓之人,坐镇于同一座江陵城,遥望着同一片楚国的方向,历史的车轮仿若在原地打转,惊人的相似感让吕昌心生寒意。
楚国当真会再度兴兵南下吗?
吕昌无数次在心底叩问自己,是否是自己太过庸人自扰,无端地为这或许并不存在的威胁忧心忡忡?自芈法登上楚国权位,尤其是芈澈叛逃之后,楚国在对外的姿态上显得异常平和温驯,丝毫不见往昔的凌厉与咄咄逼人。
然而,吕昌深知这表象之下或许潜藏着惊涛骇浪,他不敢心存侥幸,不敢轻易下这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赌注。他唯有将自己的全副身心皆投入到与楚国的对峙之中,方能求得内心的片刻安宁。这不仅仅是身为都督的职责所在,更因他身上背负着吕家的姓氏,那是百年前被鲜血浸染的沉重符号。
或许,眼下这局势尚称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对峙吧。吕昌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清楚自己不过是个资质平庸的将领罢了,既无经天纬地之才,亦缺运筹帷幄之智。后世的史官会如何在那泛黄的史书中评判自己的功过呢?会否将宋国边境的沦陷归咎于他的失职与无能,断言是他将这片土地拱手送于楚国铁蹄之下?
也许会吧,毕竟这乱世之中,成王败寇,失败者向来是那被笔墨抹黑的对象,但也许不会,毕竟历史的走向从来都是由无数错综复杂的因素交织而成,个人的力量在这浩荡的时代洪流之中,或许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姬右寅的离世,于吕昌而言,着实未掀起一丝波澜,在他眼中,那不过是这波澜壮阔时代画卷中极其细微、微不足道的一笔。唯一由此引发的些许涟漪,便是为新登基的宋王姬琊,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少年君主,匆匆组建起一套托孤的班子,而吕昌的名字,赫然位列其中。
吕昌从未动过与苏家争权夺势的念头。在他看来,苏家之人不过是一群愚不可及之辈。诚然,苏家作为最为纯粹的世家,尽享世家所拥有的一切尊荣与财富,是这天下间声名最为鼎盛的世家之一,可他们却也深陷于世家的迂腐与短视之中,行事愚蠢莽撞,全然不知时代的浪潮已然悄然改变了方向。
前些年,吕昌曾有幸拜访苏家的老爷子苏煜。彼时,苏煜尚未被岁月完全侵蚀心智,头脑尚算清醒。吕昌原以为,以苏煜的眼光与谋略,定会将苏家的传承交予其嫡孙苏元泾手中。
苏元泾,这位曾在宋国军中熠熠生辉的青壮派代表,官至三品文忠将军,本是苏家新一代的中流砥柱,亦是整个家族未来的希望之光。奈何命运弄人,苏元泾竟不幸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动乱之中,尸骨无存,空余壮志未酬的遗憾与叹息。
如果苏元泾还活着,现在应该也是宋国军中仅次于自己的将领了,毕竟苏元泾和自己不同,苏元泾是宋地唯一有可能成长为响彻天下名将的人选,和他吕昌不同,和肖姚也不同。
如今,苏家已然陷入了青黄不接的尴尬困境,老家主苏煜垂垂老矣,往昔的睿智与果敢已渐渐被岁月消磨殆尽,而他的儿子苏椿,二孙苏元湟皆是平庸之才,难堪大任,且不说嫡孙女苏元汐已经出嫁,即便是还在家中,最重视周礼,把女子框在一部周礼之中的宋地也绝不会允许苏元汐一介女子担当家主之任。
苏家又该何去何从,真的任凭几百年的家业就这么在苏椿有些荒唐的决策之中不断消散吗?
名声响彻宋地的大儒苏椿在学问上还有些造诣,可是吕昌看来苏椿在政治上幼稚无比,也就是仗着苏煜的门生遍布宋地朝堂,才能苟得一份安宁,苏元湟更是嚣张跋扈。
想来一世英名的老家主大宋脊梁苏煜,竟然生出了这样一个废物儿子,也算是家门不幸了。
不过,吕昌微微摇头,这些世家的纷争与内忧,说到底并非他应当费心劳神之事。人生在世,大多时候皆是身不由己,被时代的滚滚浪潮无情地推着向前。
他也曾心怀赤诚,一心想要做一名忠君爱国的臣子,就像多年来他一直所践行的那般,兢兢业业地戍守边疆,守护宋国的一方安宁。只是,人心终究是贪婪的,随着手中权势的逐渐增长,所获得的利益与荣耀越来越多,那潜藏在心底的欲望便如同破土而出的野草,疯狂蔓延生长,再也无法满足于区区一个都都督位所带来的权力与地位。
天下那么多乱臣贼子,凌丕元孝文可以称帝,他吕昌坐镇宋国这么多年,只是想要爬的高些,又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