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城的风雪并没有边塞那样的猛烈,它像是细碎的柳絮,毫无自主地随风飘荡,风吹到哪里,它就落在哪里。风吹向枝头,它便落在枝上;风吹向湖面,它便落在湖里。天上、地下,保定的雪无处不在。当一夜过去之后,人们便会惊讶地发现,枝条不堪重负地折断,流水凝固在某个刹那,举目望去,冰天雪地,保定城银装素裹。
而那柳絮一样轻飘飘的、湿腻的雪,依旧轻柔不断地飘落在保定城。
李寻欢依旧在咳嗽,忧郁与咳嗽与他如影随形。一个忧郁者的眼睛就像冬日里的黄栌,鲜艳的红燃到了尽头,树木的养分只够支撑度过冬日的严寒,那些红叶就像即将飘零前的最后一场绽放,如同灰烬黯淡前的最后一丝光亮。
他手中的木雕已经成形,依稀可见是一位女子的身形,发髻衣裳雕刻得栩栩如生,只是面容处一片空白。刻刀在空中悬了又悬,到底没有落下去。
李寻欢闭上了眼睛,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俊逸的桃花目没有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眼角也悄然爬上了几条皱纹。但当他睁眼时,他的目光却温柔而平和,像春日解冻后潺潺的春水,柔和地接近人间。
李寻欢离开了舒适的马车,车中有柔软的毛毯和暖身的烈酒,像这样的冬日,就应该在马车中舒舒服服地度过寒冷的旅途,但李寻欢只想下车去看一看这漫天的飘雪。
保定城的风雪似乎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轻柔、微弱,不像塞外芦花般的片雪,猛烈地冲击在人脸上。保定的风雪落下来,就像情人亲昵地亲吻,雪花触到皮肤,迅速化作湿腻的的雪水,缠绵地沁入人的衣裳,让人不禁地打寒颤。在北方过惯了的人,乍一来到此处,若是雪夜里出门,说不准就背负着愈发沉重的衣裳冻僵在雪地里了。
“少爷,进马车吧。”铁传甲忧心忡忡地望着李寻欢单薄的背影,虬髯大汉的眼中有不忍与同情。
李寻欢的脸在湿冷的风雪中冻得通红,但他并不想这么快就进马车,他凝视着远方的保定城,城池的轮廓在风雪中模糊了,但在他心里,那里是那么的清晰,他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少年与青年,他和表妹在保定城一块儿长大······
“咳咳咳···咳咳···”想到表妹,他压抑的咳嗽终于从喉中抑制不住,那些痛苦与思念争先恐后地冲击着他的心灵,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木雕,许久后才抑制住颤抖。
“上车吧,少爷。”铁传甲已经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铁传甲明白,少爷的心在折磨自己,他已经不会快乐,只要他的心还在跳动。
李寻欢没有回答,他看向了远方,风雪中出现了一个黑影,黑影越来越近,李寻欢看清了他的模样。
那是一个极英俊的少年,在漫天飞雪中一步一步的走着,他的目光很冷,对前方的马车与李寻欢、铁传甲并不投去半个眼神。少年身上的衣裳十分单薄,湿雪化作水珠,在他的脸上滚落,但他毫不在意。
等越来越近的时候,李寻欢看到少年身上背着的铁皮,他敏锐地认出,这应当是少年的剑,尽管从外表上看,这不过是块铁片。
当少年将要走过时,李寻欢叫住了他:“这样大的风雪,为什么不上车坐一坐,让我载你一段路呢?”
少年并不停顿,继续向前走,任由风雪浸湿他的衣裳。
李寻欢道:“难不成你听不见旁人说的话?”
少年的手握住了腰间的剑柄,他看向李寻欢,目光像一只被打搅了的狼,凌厉且直白。
李寻欢笑了,少年让他想到了山林中警惕的小狼,他说道:“上车喝一口酒吧,这样冷的天,喝一口酒总归不会有什么害处的。”
少年冷冷地拒绝了,并且补充道:“不是我自己花钱买的东西,我绝不要,酒也一样,我不需要旁人的施舍,你可以走了,听明白了吗?”
李寻欢笑了,他已经明白眼前是个极有志气且倔强的少年,他忽地说道:“我当然要走,不过,你叫什么名字?等你自己买了酒后,肯请我喝一杯吗?”
少年沉默了片刻,坚定的说道:“阿飞,我叫阿飞,有一天,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这个名字。”旋即他又看了一眼李寻欢道:“看在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的份上,等我买了酒,会请你喝一杯的。”
风雪中,阿飞越走越远,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但始终走得那么坚定。
龙小云的心情很不好,因为保定城突然出现了臭名昭着的梅花盗,这个本该在几十年前就销声匿迹的采花贼,近日在江湖中连续作案,踪迹已经抵达了保定城。
梅花盗极其残忍,专门对闺中女儿下手,并且事后还将人凄惨地杀戮,性质恶劣令人发指。
龙小云如今恨不能与妹妹同吃同住,虽然妹妹不在保定城中走动,可是兴云庄在保定城却是格外显眼,若是梅花盗突发奇想跑到兴云庄中怎么办!
胭脂看着在房中团团转的龙小云,拉住他的袖子道:“哥哥不必如此担心,家中能手众多,梅花盗想来没有那么容易进来。再说,有不少能人异士不都来到保定捉拿梅花盗吗?那位江湖第一美人林仙儿更是扬言要嫁与捉拿梅花盗者为妻,如今,江湖上可是人人踊跃去抓梅花盗了。”
龙小云不屑地哼了一声道:“林仙儿算什么第一美人,不过是和她的狗自吹自擂出来的,以为说得多了就真成第一美人了。”
“哥哥!”
龙小云积攒了一肚子恶毒的话,都被胭脂投来的不认同的眼神给堵在嗓子眼,他有些委屈的说道:“那个林仙儿真不是什么好人,我见她第一眼,她就把把那支帘子的叉杆从楼上扔向我,还装作是失手落的,当我没看过《水浒传》吗。她还想住到咱们家来,还好爹爹找借口给堵上了,要不然还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呢。”
胭脂捏了捏龙小云的腮帮子,亲昵地说道:“好了好了,哥哥不是答应要陪我出去逛逛铺子吗?哥哥难道不愿意了?”
龙小云顿时摇头,急道:“哥哥答应妹妹的怎么会反悔,只是···只是如今保定城不太平,不如等到梅花盗被抓住再······”在妹妹泫然欲泣的波光中,龙小云劝阻的话说不下去了。
胭脂这才粲然一笑,拿起准备好的帷帽说道:“我便知道哥哥不会反悔,妹妹自然也不会让哥哥难做,今日我们只去酒楼,我已经叫仆从定好了包厢,一路上我会带好帷帽,如此哥哥放心了吧?”
龙小云盯着胭脂拿出的帷帽,目光晦涩不定,道:“乐乐,哥哥没用,让你出门还要遮掩面容。若是哥哥能有那个李寻欢的功夫,你便不用戴上这个帷帽了。”
胭脂微微一愣,注意到龙小云攥紧的拳头。她握住龙小云的双手,把那紧紧的拳头打开,果然发现了掌中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
她沉下脸,拿出药物与干净的布条。龙小云看到妹妹的脸色,也不敢再说话,乖乖伸着手让妹妹上药,只是心中却想着:“就算是生气,妹妹也是这么好看。”然后迅速被毫不客气的上药手法疼得龇牙咧嘴。
胭脂见他作怪的脸,方才流露出些许笑意,道:“哥哥会怪我生的过于好看,给家中带来麻烦吗?”
龙小云猛地摇头,道:“绝不可能!”
胭脂道:“我也一样。”迎上龙小云的目光,胭脂道:“无论哥哥怎么样,都是我的哥哥,就像哥哥对我一样。”
龙小云望着胭脂的眼睛,那是极美的一双眼,潋滟秋水、粼粼繁星都在这双眼睛里,此刻,这双眼睛中流露的神情是那样的坚定。
龙小云道:“妹妹,是哥哥不好,说了混账话,往后,绝不会有这样的话!”
胭脂这才真正的笑了起来,一笑增光,满堂生辉。
阿飞此时难得有些迷茫,他刚从山林野兽中走出,便见识了尘世人心的险恶。
他以五十两的价格杀掉了“碧血双蛇”中的黑蛇,而这黑蛇刚刚正要杀了“急风剑”诸葛雷,但诸葛雷非但不感激他,却还要从他身后偷袭杀了他。
阿飞不能理解诸葛雷,索性诸葛雷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的名字了,阿飞不会关注一具尸体。
而诸葛雷尸体的制造者是那个要他请喝酒的奇怪的人,他自称李寻欢,似乎在江湖上很有名气。
李寻欢告诉他,因为诸葛雷向黑蛇摇尾乞怜保全姓名,只有杀了能杀黑蛇的阿飞,才能挽回诸葛雷的面子。很多江湖人就是这样,为了名声面子,可以把屠刀对向任何人,无论他们是什么关系,又是否有过仇怨。
阿飞很不理解,他觉得山下的人十分奇怪。有喝酒喝的咳嗽了却仍然喝个不停的李寻欢,有过于傲慢和充满攻击性的“碧血双蛇”,有卑鄙得让他难以理解的诸葛雷。这些人,都让他觉得很奇怪,或许山下的人,都是这样的奇怪。
随后,他又遇上了一群奇怪的人,这些人都死在他的剑下,他得到了一个装着金丝甲的包袱,也知道了梅花盗的传闻。
阿飞不在乎梅花盗有多凶恶,也没兴趣知道第一美人有多美,他只知道,杀了梅花盗,他就能成名!
成名!成名!成为天底下最有名的人!
如果不能成名,那么就不如去死!
阿飞英俊的面庞突然涌上了痛苦的神色,仿佛有火焰在炙烤着他的心灵,唯有成名,是熄灭这灼灼烈焰的甘霖。
风雪依旧,雪水从他的乌黑发丝滑落,从下颌处滴落,阿飞不知疲倦地向前走去,他要杀了梅花盗,他要快速的扬名天下。
风吻着每一个在雪地里的人,有人在风雪中留下尸体,有人迎着风雪一路向前。
风雪,客栈,江湖人。
这个组合,往往彰显着不太平,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一些不速之客突然出现,然后一通刀光剑影,客栈躺了一地的尸体,站着的胜利者带着他的果实离开。
李寻欢此刻正坐在这样一个客栈里,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咳嗽是他永不分离的老朋友。进了保定城后,或许是近乡情怯,或许是他不愿意承认的更沉重的原因,他不愿意再向前,于是干脆找了一家客栈喝酒。
有些人喝酒,喝到睡意昏沉,就会忘却清醒时候的烦恼;但有些人喝酒,只会越来越清醒,那些过去的事与人便越来越清晰,于是喝酒的人便越发的痛苦,他永远也不能昏沉地醉去,他永远要清醒地记得一切。
李寻欢还在饮酒,铁传甲并不能劝阻他,只能用沉默但不赞同地眼神望着他。李寻欢回避了他的眼神。
李寻欢想,也许就在下一杯,他就能醉倒,不去想人世间的烦恼。
“砰——”
客栈的门被猛然推开,门外徘徊的风雪伺机飞入,湿冷的雪花向着人们飞来,一些江湖人向着门口怒目而视,但看清楚了门口站着的人的面容后,按在武器上的手又松开。小二与掌柜的已经熟练地往后厨一钻,一些机敏的江湖人也悄悄从后门离去,剩下的人见到来者冰冷的面容,也反应过来迅速后退离去,不一会儿,刚刚还满客盈门的客栈已经孤零零地只剩下李寻欢那一桌。
“小李飞刀——李寻欢!”来者缓步迈入客栈,目光如电,气势如虹。
李寻欢放下酒杯,叹了一口气,道:“阁下的消息未免太过灵通了。”
来人已经坐在了李寻欢的面前,他看着桌上摆了几壶的酒,冷冷地说道:“小李飞刀沾染了酒气,还能例不虚发吗?”
李寻欢道:“阁下已经知道了我是李寻欢,那么阁下是否也应当自报家门,为李某解惑?”
来者身材高大,他抬起了脸庞,那是一张睥睨潇洒又严肃不羁的脸,但傲气的眉宇间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郁气。他盯着李寻欢,报出了自己的名号:“郭嵩阳,‘嵩阳铁剑’的郭嵩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