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
偌大的祠堂内一片寂静,只有毛笔在宣纸上划过的细微声响在祠堂中回荡。
沈溯跪在祠堂中央,她的面容平静如水,手中握着毛笔,抄写着一遍又一遍女诫。
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妇行第四,专心第五,曲从第六,叔妹第七。
间作《女诫》七章,愿诸女各写一通,庶有补益,裨助汝身。
去矣,其勖勉之!
——沈溯麻木地动着笔,心中却是嗤之以鼻。作此书者,若你真的是一个母亲,你真的爱你的孩子,就不会在死前写下这些东西,让她们变得柔弱,变得卑微,变得把自己放在最后。
如果你真的是一个母亲,你只会在临死前让你一向懂事的女儿去做逆流而上的河,不要懂事,要自由,要快乐。
已经跪了一天一夜,沈溯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双手也几乎握不住那支笔。但她仍然坚持着,用指尖掐着笔杆,艰难地书写着每一个字。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还要坚持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还要过这种毫无希望的生活?
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打破了祠堂的宁静。沈溯打眼一看,一双黑靴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大小姐,老爷让我来问问你知道错了没?”是管事,他停在沈溯身边,声音冷漠而严厉。
沈溯抬起头,眼神平静地看着他,淡淡地说道:“我去参加朋友的婚礼,何错之有?”
“没有得到老爷应允的事,就是错。”管事的声音更加严厉,“况且,大小姐应当感谢老爷,那百花楼婚礼当日可是闹出了好多条人命。你要是去了,怕也是小命不保!”
沈溯一惊,猛地抬头看管事:“你什么意思?”
管家皮笑肉不笑:“那种腌臢地方,发生什么事都不意外。不过老爷也说了,发生这种事,流水村已经不安全了,左右神女大典也没多久了,咱们即刻便启程去中州。”
“你把话说清楚,百花楼到底怎么了?”沈溯顾不得管家的讥讽,只想知道柳时衣那小贼到底发生了什么。
管家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嘲笑:“事到如今,大小姐还惦记着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还是继续在这儿跪着,抄女诫反省吧。”
说完,管事转身离去,留下沈溯一个人在祠堂中。沈溯看着他的背影,手气得颤抖,向来平静的脸上也现出了屈辱的愤恨。
她原本觉得,生命是自己唯一能掌控的事,既如此,她定要研究出一颗毒药,能让她吃了后死得没有痛苦,漂漂亮亮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现如今,要什么姿态漂亮——
“反正我怎么死都不会有人在乎。”沈溯低声自语着,从袖中掏出一颗药丸,准备塞进嘴里。没想到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急匆匆的喊声。
“沈姑娘?”
沈溯被吓了一跳,慌乱之中手一抖,那颗药丸便落在了地上。她想要将药捡起,却不知那药滚落到了什么地方。无奈之下,只得放弃找药。
她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祠堂外的院子里小心打转,是殷裕。
他身上凌乱不堪,显然是翻墙进来的。
沈溯无声地叹了口气,扶着桌案站起身来,向外面轻声唤道:“我在这。”
殷裕顺着声音回头看去,先是一喜,而后焦急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柳时衣她小娘出事了,还请姑娘快些随我前去!”
沈溯心中早有预料,可此时听到,语气还是有了些波动:“你说什么?”
殷裕急切地说道:“一言难尽,总之,柳时衣现在很不好。”
沈溯眼神一暗,不再犹豫:“带我过去。”
说完,沈溯转头便走。殷裕刚想追上,却眼尖地发现了桌子底下躺着一颗药丸。
“沈姑娘,你的东西——”
沈溯匆匆地走着,并未听见,转头看向殷裕:“还不走?”
“这就来了!”
殷裕捡起药丸,放入袖中,一边答应着一边向沈溯跑了过去。
-
房间内一片寂静。
柳时衣静静地抱着烟袅,一动也不动,整个人宛如一尊雕像。
她的双臂已经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失去了知觉,但她仿佛浑然不觉,只是默默地搂着怀中的女子。
突然,门口处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我不是说了,谁都别进来么?”
柳时衣麻木地抬起头来,正要如法炮制,用内力将人轰出去,却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不会武,你是想杀了我么?”
柳时衣抬起头,看向门口。只见沈溯已经走了进来,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近乎冷漠地看着自己。
“你来做什么?出去。”太长时间没开口,柳时衣的声音已是变得沙哑。她紧握着手中的月见刀,似乎随时都会挥出。
沈溯瞥了一眼柳时衣手中的刀,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上前一步,看清了柳时衣怀中的烟袅,心头一颤。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无忧无虑的快乐小骗子,也经历了这样的丧亲之痛。
自己的母亲已经走了好多年,但沈溯直到现在都无法走出那个寒风交加的冬夜。亲人的离世,是漫长的永不会结束的雨季,柳时衣,现在也要经历这样的大雨了。
沈溯没说什么,只是走到了柳时衣的身边。
“我就是来看看,你要怎么窝囊地去死。”
沈溯的声音冷漠而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柳时衣抬头看着沈溯,她的双眼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变得空洞而麻木。她愣了片刻,声音干涩地说:“谁说我要去死了。”
沈溯冷笑一声,说:“哦?我以为你这不吃不喝的,把自己关在里面,谁都不让进,就是奔着死去的呢。”
柳时衣垂下眼眸,不再说话。
沈溯看着她,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好半晌,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可不是来关心你的,只是来告诉你个常识——”
“人是很难在神智清醒的情况下,把自己活活饿死的。但还好,你还有很多其他死法可选。”
柳时衣皱眉看着沈溯,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
“你可以服毒自尽,不过待你死后,尸身会肝肠寸断,形容可怖。”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吞金,外貌自是不会发生变化。只不过——那滋味极其难熬,你的气上不去下不来,要窒息上足足四个时辰,才会断气。”
柳时衣听着沈溯的话,神情晦暗不清。
沈溯看着她,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还可以割腕、跳崖、自缢……总之,死法多种多样,任君挑选,都比把自己饿死来得快。”
柳时衣眉头紧锁,面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怒气:“你到底想说什么?激将法对我可没用。”
“谁要费心思去激你。”
沈溯轻笑一声,但很快又回过头,目光泠冽地看着柳时衣。
“你以为你现在死了,烟袅就能活过来?可笑,不过是毫无用处的自我感动罢了。若你只想在这里等死,不送烟袅最后一程,那我劝你还是现在直接死了比较快,从我刚刚给你的建议中选一种死法。”
“我是说真的。”
沈溯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嘲讽,凑近柳时衣。
“你若就这么死了,怕不是会在无间地狱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杀的过程,永远无法脱身。当然,死有什么可怕的呢?”
“真正可怕的是,你被困在那里,就永远没机会再见到烟袅。”
柳时衣愣了片刻,终于现出了一丝慌乱——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寒意。
她永远都没机会再见到烟袅了?不行,不可以,什么都行,就这一点不可以。
柳时衣沉默半晌,她低下头,声音哽咽:“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溯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缓缓走到柳时衣的前方,声音柔和了一些:“我不关心你是死是活,人命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但你先前欠了我一个人情,在你死前,我需要你把这个人情还了。”
柳时衣抬起头,看着沈溯,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沈溯继续说道:“我要你现在出去好好吃饭,处理好身后的一切,让烟袅入土为安。在那之后,你想干嘛就干嘛,便是去死,也与我无关。”
柳时衣沉默片刻,然后抬起头,看着沈溯的眼睛。
“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