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浔好不容易来了兴致,她挥手喊了一名侍应过来,告诉他:“我们这边两个人。”
侍应心领神会地牵引二人来到一张新的赌桌上,殷浔的指尖搭在桌上,眼神单纯又无辜,像初入赌场不谙人事的无知少女,好奇地左顾右盼,一派天真无邪。一边的向晚园则是肉眼可见的紧张,她的掌心渗出冷汗,眉心不自觉地微皱,她张了张口:“请问我们……”
侍从会意:“稍等,还有客人没有到。”
这两人就像待宰的羔羊,周围人看她们的眼神像在看黄金一样热切:两个青涩的丫头片子,一个看上去从没玩过,一个显然心理素质极差,这简直就是送上门的待宰的、无比细嫩的肥羊!已经有眼尖的赌客认出了其中的向晚园,另一位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其衣饰华贵,可能是别市的哪位千金也说不定。总之和这两人赌,简直稳赚不陪。盘算到这里,很快就有两个人来到了这张赌桌旁站定,问:“你们想玩什么?”
殷浔眼神迷茫,她迟疑了一下:“我不会麻将。”
对方先是一愣,随即差点笑出声,这是哪来的傻白甜?看来他今天真是老天保佑的好运气,能从这两个小姑娘身上狠狠捞一笔。
想到这里,他们更加和颜悦色:“那我们玩扑克牌吧。两位小姑娘不用害怕,很简单的。”
“什么?”向晚园认出了这两人,他们都曾经是她父亲的合作伙伴,一想到这里,她就恶心得想吐,面色已经发青了起来。
其中一人笑得意味深长:“日本刚刚推出一款新的扑克,我们来玩那个吧。”
“游戏名叫‘双重纸神经衰弱’。”
这款刚刚推出的纸牌,从背面看就像是普通的扑克牌,正面却只是一张白纸,翻开牌的瞬间脑袋也跟着一片空白。一副牌共计54张,由26种不同材质的白纸组成,每种各两张,在花纹上有细微的差异。先手玩家翻开第一张牌,必须找出与之一样的另一张牌。只要不出错就可以一直翻牌,直到翻牌数过半则赌局结束。
“双重的意思就是我们玩两副牌,总之我们四个人可以分成两组。”对面两个中年人算盘打得啪啪响。殷浔看上去还是有点迷茫,她问:“一个组可以只有一个人翻牌吗?就是另一个人只要观看就好了,这样可以吗?”
对方他们认定了这两个小姑娘第一次上赌桌,没准连扑克数都不清楚,因此答应地很爽快。
“我们赌……两百万,怎么样?”那两个人一副很好说话地样子,殷浔听后,眼睛亮晶晶的,问:“美金吗?”
“疯了吧你!”向晚园赶紧上前,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想我们被扫地出门吗??”万一输了她从哪筹集到这么大一笔钱?
对方先是一愣,随即大笑出声:“当然可以。”看来这两个小丫头不仅是第一次接触赌博,更是两个人傻钱多的蠢蛋!
不远处钟越州将这一出戏尽收眼底,暗自感慨:“她们两个……玩得挺大啊。”
江时景的脸在摇曳的灯光下忽明忽暗,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声音却很清晰:“她绝不是会把自己陷入困境的人。”
有些看似不相关的事情,却似乎总与她密不可分。譬如被小孩拽掉的羊脂玉手链、失足坠崖的同龄人、劫持她却被反杀的匪徒,再到今晚夜店里豪掷千金的赌博,每一件或多或少都会让普通人留下点心理阴影,但她没有。
不仅没有,她还很享受。
此时赌桌上,白色纸牌遍布全桌,从未上过赌桌并且对赌博有着绝对心理阴影的向晚园显然有些混乱,她盯着那一片空白,突然有想吐的冲动,时不时晃动的灯光,来回走动的形形色色的人影更是让她感到恶心。
“小姑娘,请吧。”对方惺惺作态道。
殷浔扶住向晚园,她的指尖也在轻微的颤动,但掌心却异常的温暖,她低语,像是对向晚园,也像是对自己:
“我真的,太久都没有碰过纸牌了。”
“想想还真是,兴奋啊。”
那时殷浔的表情是向晚园从未见过的,迷醉又清明,疯狂又冷静,她的指尖还在颤抖,但是向晚园已经看出来了,她当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
“兴奋。”江时景注视着殷浔,“她已经兴奋到颤抖了。”
一个背景成谜,穿着奢华,兴奋于赌博的年轻姑娘,着实不多见。但真正让他们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
殷浔甜笑道:“我是先手吗?那我就——不客气啦?”
满桌的空白在灯光下尤为醒目,她托着腮,翻开第一张牌,只是看了一眼——江时景确定就是一眼,几乎没有多余的思考,她翻开了另一张——
完全一致。
接下来简直就是殷浔的主场,她的瞳孔流光溢彩,唇边洋溢着令人心悸的弧度,轻巧不假思索地翻开一张又一张纸牌,她翻牌的姿势娴熟又老练——此时她绝不是先前那副任人宰割、唯唯诺诺的样子,而是目空一切凌驾所有——就像是神一样。
“哎呀,我好像……”随着最后一张纸牌被翻开,殷浔笑得天真又无辜,“已经赢了呢。”
“按照我们之前的赌注……”她扫向荷官,荷官会意,“是两百万美金吧?两位先生是选择支票还是现金?还是直接打到我的私人账户上呢?”
对方被这一系列转变惊得目瞪口呆,还没从刚刚那一幕回过神来,此时听殷浔这么赤裸地说出结局,瞬间情绪崩溃,二人几乎是嘶吼着同时说出了一句:“你出老千?”
“先生,游戏是在公开透明的情况下进行的,请接受结果。”不用殷浔开口,早等在两人旁边的侍从已经阴着脸说出了这句话。
她抬眼看向对面二人,双手撑住赌桌,新月般的眸子挑起摄人心魄的笑意:“啊,忘了在一开始告诉两位先生,我的记忆力可是很好呢。”
“还需要继续吗?”她挑衅一笑,扔开纸牌,青黑色的瞳孔里全是嘲讽。
不远处的钟越州意味不明地移开视线:“殷浔还真是深藏不露,貌美有钱有背景又有一手精湛赌技的大小姐可不多。”
旁边的江时景一直没说话,只是视线分明久久地停留在她身上。过了很长时间,才语速很慢地开口:“她很聪明,还很有恃无恐。”
钟越州赞同:“看她对两百万美金都毫无所谓的态度……以及对赌博的狂热,以她的年龄来说,我猜她很小的时候就接触赌博了——她的原生家庭在诱导她?”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那样的家庭,真的不是疯子吗?”
江时景定定看向殷浔的位置,夜色垂暮中,壁灯摇曳下,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侧头看向他,唇边慢慢弯出一个笑容。
灵动澄澈,还带着这个年龄的少女特有的娇媚。
他心内一动,像是小偷被人抓住盗窃现行一般,迅速偏离了视线,却因为太过迅速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他听到了殷浔的笑声。
.
从大厅里出来时,向晚园还处在一种梦游似的状态里。
“你不是缺钱吗?”殷浔的口吻很随意,像是闲聊,“这笔钱给你好了。”
一笔意外之财砸到她身上,但是向晚园不确定这份礼物的性质:“为什么?”
“那就少跟邬熠沛接触。”殷浔按下电梯键,微微蹙眉道,“他很危险。”
向晚园沉默了一会儿,她的唇抿得有些紧:“他是陆慈安的……”
“不要问。”殷浔立刻打断她,眸中罕见得有些阴沉,“你现在已经有钱了,那就赶紧跟他们脱离关系。”
“这是我作为室友给你的忠告。当然听或者不听,你自己决定。”
殷浔点到为止,她没兴趣去发善心。
不时的有别的客人从她们身边穿过,或是往大厅,或是与她们并行。向晚园不可抑制地有干呕的冲动,她没有任何犹豫地抓住殷浔的手,低下头:“……你能带我走么?”
走?去哪里?
殷浔无声笑了笑。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能去哪里。
等到站在电梯里,晕乎乎的向晚园才勉强找回了实感,她用力踩了踩地面,确认自己已经从刚刚的大厅里出来了,才如梦初醒般放开殷浔的手。
“……今晚,谢谢你。”
殷浔不在意地挑眉:“没必要。”
“你害怕吗?”
寂静中,向晚园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刚刚我很害怕。”
“怕我付不起钱,怕我也会像我父母一样跳下去。”
她自问自答起来,今晚她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像是把压抑在心口的话统统都说出来了:“我最难的时候,想过去拍照片。”
她有一副漂亮的脸蛋和好身材,精致中又带着厌世的冷淡,一直是那些拍摄各种内衣照或是私房照摄影师的最爱。
“已经到了门口的时候,我听到里面的声音。真是好笑,连隔音都不知道搞好点。”
“然后我就跑了。”
殷浔蓦然打断她,声音有些冷:“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向晚园有些急切地解释:“我只是羡慕你,羡慕你无论做什么都不怕,羡慕你不会为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殷浔咀嚼着这四个字,嗤笑出声,“我记得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不知道的事情就少评价。”
电梯停在了一楼。
这次殷浔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立刻闪身出去,连多余的一眼都不想分给她。
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门上,溅出水花,模糊成混乱的一团,遮住了内外的视线。
向晚园怔怔站在门口,直到殷浔蹙眉过来问她:“你带伞了么?”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又是一个雨天。
半天没得到回应,殷浔不耐烦了,她侧头问旁边的侍应:“你们这有伞吗?”
往来的客人基本都是私家车,司机一应俱全,当然不需要夜色为他们备伞。因此侍应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不好意思小姐,没有。”
没有让客人得到满意的服务是他们的失职,因此热情的侍应又赶紧补了一句:“要帮您打车吗?”
殷浔心烦意乱地丢下一句“不用”,抱臂去了沙发上,侍应贴心地送上热柠檬茶,但是她连手都没动一下,只是低头思索着什么。
江时景从电梯里出来,一眼就看到正低着头的殷浔,他没有过多把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只是侧头问钟越州:“车来了?”
后者正骂骂咧咧地抱怨“这鬼天气真够要命的”,听到好友问他,才没好气地答了一句:“张叔被堵在半路了,在这坐着吧估计还要有一会儿。”
他一屁股坐下来,才发现旁边沙发上坐着殷浔,惊得立时就想起身——他在心虚什么?又不是他要来的他怕什么?
想到这里,钟越州定了定神,说得上是友好的打招呼:“小浔!”
殷浔漫无目的的眼神重新一点点聚焦,凝到他的脸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也下来了?”
江时景没有坐下来,他微折下腰,漆黑的眼瞳里晦暗,骨节分明的手指就扣在沙发背上。
“我们扯平了。”
殷浔扯了扯嘴角,不是很想和他讨论这个话题。
江时景干脆地换了个话题:“陆慈安没来吗?”
“他没这么闲。”殷浔歪靠在沙发上玩手机,她刚刚查了天气预报,再等两小时雨就能停。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正是夜色人来人往的高峰期。向晚园也坐到殷浔身边,问她怎么不打车。
殷浔只丢给她两个字“不想”,就继续专心盯着屏幕,直到大大的“Game over”出现在她面前,才厌弃似的丢开手机,弯肘挡在眼前,似在假寐。
寂静又在四个人间蔓延,还有一丝尴尬。
钟越州觑着江时景的脸色,试探性开口:“要不你们跟我们一起走?车马上就到,我把你们送回去。”
向晚园先开口拒绝了:“谢谢,我已经打好车了。”
“小浔你呢?”
殷浔的手没有移开,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两下:“不想避嫌了?”
她阴阳的很有理由,江时景听出了她的不满,他软下眉眼,似是安抚:“嗯,不想了。”
跟外表相反,殷浔是个很好哄的人,几乎不要江时景说别的什么话,她已经自动给他安排好了道歉到和好的全过程。斜靠在沙发上的姑娘懒懒抬眼,清泠泠的视线里已没了一望可知的疏离:“你知道就行。”
张叔的车来的很及时,把钟越州他们三个人装进去的时候刚过十一点半,从灯火辉煌的夜色里出来时,三个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真的已经很晚了。
殷浔在车上不太想说话,她意兴阑珊地开始欣赏昨天刚做的美甲,眼皮都懒得抬,到最后甚至一歪头已经睡了过去,只剩江时景和钟越州两人大眼瞪小眼。
张叔的车开得很稳,以至于停在殷浔家门口时,她已经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还是江时景推了她两把才悠悠转醒。
外面的雨仍在下,殷浔撑起从车上拿下来的雨伞,不紧不慢地下了车,而后侧头,脸庞隐于雨夜,影影绰绰得依稀只能描摹出模糊的轮廓:“不要调查我。”
还未等车厢内二人作何反应,撑伞的姑娘已经闪身消失在了漆黑的庭院里。
钟越州还在懵懂:“她什么意思啊?”
江时景却已微微仰后靠上椅背,轻掀眼帘,是漫不经心的桃色,问起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这时候,陆慈安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