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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寿宫内,正在悠闲喝茶的老太后被孙儿扰了清净,脸上却浮现出一抹笑容,看着跑进殿内的姚曦,老人家笑着向孙儿招了招手,把孙儿叫到近前。

祖孙二人在仁寿宫内叙话,当听到姚曦要跑去巡抚河东、河北、山东三省时,老太太很不高兴,直言胡闹,姚曦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老太太哄笑。

两人一直叙话到傍晚,看着天色渐暗,老太后想着孙儿即将远游,该去和他的母后见上一面,好好吃个饭,便开始赶姚曦离开。老太后虽然现在不与皇后亲近,但老人家一辈子与人为善,就算再不喜皇后,顶多也就是不理她,也不曾故意给皇后难堪。这些年来老太后一直幽居仁寿宫,对外面的事一概不过问,全由皇后做主,所以也算不上让皇后受委屈。

今日在得知孙儿要出巡,老太后也是想着让人家母子多叙叙话,可见这位一向拜佛的老太后当真有一颗佛心。姚曦还想着多陪陪祖母,说着要陪祖母用晚膳,但还是被老太后赶走了,让他去皇后那里。

等到姚曦离开仁寿宫,今年已经六十有五的老太后,脸上的笑容也尽数褪去,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愣了好半晌,然后就又去后堂礼佛。

六月初一,是朔望大朝的日子,每逢初一十五,在京九品以上官员皆至乾元殿朝拜皇帝。按大虞礼制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可入乾元殿内朝贺,其余官员在殿外广场之上参拜。

朔望大朝一般是礼仪性质的,并不议事,有已经议定的重大事项会在朔望朝时向天下明发诏旨。例如今日初一大朝,一道震动天下的两份诏旨从乾元殿发出。一是燕王世子燕行云,率军打破蒙古五万贼众,收复辽东,朝廷明发诏书,布告天下。二是陛下令太子姚曦巡抚河东、河北、山东三省军政事,三日之后启程。

洛京的消息比马快,有种说法,早上朝会上议的事,青楼的姑娘们中午起床后,就能聊着这些消息喝稀饭。今日朝会这两道极具震撼性的旨意,在朝会之后飞速传遍了整个洛京,便向着四面八方散去。

洛京城西市,此处市坊位处洛京城西南方,远离皇城,周围皆是平民居所,所以西市之内尤为混乱,除了几条主要街巷是石板路,其他小路还都是黄土垫路,一遇雨雪便会泥泞不堪。

西市内偏僻一角,一张破旧书案前立着两副破烂幌子,一副上写着新科进士代写书信,一副上写着得道高人测算姻缘。书案后坐着两个人,一个儒生正襟危坐,身上的衣服虽然已经洗的发白,但还算整洁。另一人就显得有些不堪入目了,一身旧道袍满是补丁,上面还遍布油污,油污混合着灰尘成了一块块肮脏的污渍,腰间还挂着个酒葫芦。

再看那道人一脸凌乱的胡须好像从未打理过,头发也乱蓬蓬的像个鸡窝。此时这道人正斜靠在一块石头上,眯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这一儒一道的组合自然是吸引了不少过路的目光,不过看的多,真上前写字算命的可就没有了。这个道人肯定不像个得道高人的样子,而一旁的儒士虽然风度翩翩,但衣着一副穷酸样,偏偏还挂了个新科进士的幌子,这就更像是个骗子了,新课进士都是官老爷了,怎么可能来到这腌臜西市跟一个邋遢道人一块摆摊写字。

所以过路的人都是对着两幅幌子指指点点,笑一笑就过去了,都拿这两人当成骗子,心中还在骂着如今这西市管事的真是越来越懒了,这样两个骗子在这招摇撞骗,竟然没人来管一管。

大概是大半天都没有客人上门,那名儒士终于忍不住对着一旁的道人开口骂道:“三疯子,你要不会好好坐着能不能滚远一点,看你这邋遢样子,把我都连累的没了生意!”

听见同伴的喝骂,那邋遢道人挣开眼睛伸了个懒腰,依旧靠在石头上,摘下腰间的酒葫芦灌了一大口,然后懒懒散散的说道:“光远兄,你我皆是高士,何苦为这点蝇头小利烦恼,老子云‘持而盈之,不如其已。’钱财,身外之物,光远兄一心求财,难成高士啊!”

道士口中的光远兄,姓范,名公辅,字光远。其确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名列三甲第二名,其出身是如今的吴国都城杭州范家,范家乃是前宋名臣范仲淹的后裔,现如今范家的家主那是吴国左丞相,按范公辅的说法,他是如今范氏家主范依之的亲孙。

至于为何吴国丞相的亲孙还是今年的新科三甲进士流落至西市为人写字,按范公辅的说法,是他觉得朝廷不公,以他的才华不说高中状元,怎么也得在一甲三人之中,给他三甲完全是因为他出身范家,所以刻意打压,以至于连三甲的头名,一个传胪的名号都不给他。

为此,在吏部问他是否愿意留在朝廷参加吏部铨选时,范公辅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吏部的人也不奇怪,毕竟像他这种出身,留在朝廷也注定不会被重用,大多都会返回藩国任职。

但范公辅也没有返回吴国,据他说不回吴国则是与范家不睦,不愿回乡,至于其中真假道士不愿细究,反正二人在西市中偶遇,相谈甚欢,就一直在洛阳城中混日子。

范公辅听着道士的这番话,翻了个白眼,“三疯子,道德经我也会背,持而盈之,我还未持,何来盈字,你先想想咱俩得晚饭怎么解决吧,张道长!”

道人姓张,名通,字君宝,号三丰子,不过范公辅叫他三丰子的时候,明显将子字放轻,三丰子也就成了三疯子,搭配他这一身邋遢模样,倒是十分贴切。

张三丰满不在意的答道:“前两天你不是帮个公子哥写了两首诗让他去讨青楼的姑娘欢心,不是赚了两贯钱吗?够咱俩吃几天的了,而且我刚才违逆卜了一卦,利在东北,上上大吉,光远兄,你要发达了!”

“放你的屁,你刚才明明在睡觉,咱们两个老光棍,还想发达,做梦吧!”范公辅对张三丰的话不屑一顾。

张三丰听到范公辅爆粗口也一点不恼,用手指着范公辅哈哈一笑:“光远兄,你呀患得患失,功名心太重,恐怕要一生为其所累,难得善终!”

范公辅直接跳了起来指着张三丰大骂:“三疯子,你不会放屁就别放,老子已经舍了官身不要,跟你这个假道士在市井厮混,还有个屁的功名心。”

“光远兄,你若真没了功名心,何必如此作态,你说你舍了官身,无非是觉着无论是在朝廷还是回吴国,都难以施展几身,不愿屈就,你看你在这猪狗环绕的烂巷里都要正襟危坐,心中怕是还想着万一某个大人物微服访查,能一眼相中你这颗市井遗珠吧!”

大概是被张三丰说中的心事,范公辅一时间涨红了脸,不知如何反驳。正在此间坊市口突然一阵喧闹,算是为范公辅解了围,转身向着喧闹处走去。

张三丰看着范公辅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口酒,然后用手撑着地缓缓起身,将沾了泥土的手胡乱在道袍上蹭了蹭,然后跟了上去。

喧闹处是西市的布告栏,两名胥吏刚刚把一份朝廷邸报张贴在布告栏上,众人见此,纷纷围拢上来。不过西市的人大多是不识字的贫民,一群人围着邸报七嘴八舌,但都不清楚上面写的什么。

范公辅站在人群外想要往里挤,但他一介书生,身材单薄,根本挤不过这些平日里干苦力的。一不小心还踩了别人一脚,被踩的壮汉一阵吃痛,顿时转头瞪向范公辅,不过看见范公辅一身儒衫,想起这是坊市里代写书信的先生,虽然很多人都说他是个骗子,但骗子也是认字的骗子。

壮汉于是高声吆喝起来,“让一让,让一让,一群字都不认识的憨货往前挤什么挤,让先生进去给咱们讲讲!”

随着壮汉的吆喝,众人纷纷转头看向范公辅,平日里都不拿正眼看范公辅的人们顿时露出笑脸,让出道路,让范公辅走到布告栏前。

范公辅笑着对着两边的人群拱手,缓缓走到邸报前,仔细将邸报看了一遍。看完之后,范公辅也是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这份邸报正是讲的燕行云收复辽东的事,这份邸报比之燕王上奏的捷报更加夸张了一些,上面赫然写着,燕王世子率两万之众,转战千里,大破蒙古五万之众,斩首二万,俘虏三万,下州城六座。

范公辅还在震惊之中,周围的人群已经忍不住催促让他快讲讲布告上说了什么。范公辅急忙将布告上的内容讲了一遍,人群间也炸开了锅,人们纷纷面露喜色,纷纷称赞不已。也难怪人群振奋,自今上登位至今十五宰载,朝廷再无大胜,平日里总听到蒙古贼子又在何处犯边,这还是第一次大虞主动出击,破贼夺地。

人群三三两两议论着散去,范公辅还站在布告前盯着邸报看。忽然肩膀上被人一拍,将还在盯着布告愣愣出神的范公辅吓得一激灵,转头一看,就见张三丰站在他身后,笑着看向他。

张三丰也扫了眼邸报,感叹道:“不容易啊,这么多年,辽东终于被拿下来了,怎样,光远兄,愿随我走一趟辽东否?”

范公辅略显诧异的问道:“你去辽东干什么?”

张三丰盯着范公辅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光远兄,你这就太不够朋友了,我不是跟你说过我祖籍辽东吗?”

范公辅想了想,之前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好像是听张三丰讲过,他祖籍在辽东望平县,他当时还说他十七岁就被举茂才,后来还与忽必烈手下的重臣廉希宪交好。只不过,五年后他父母同年病逝,他就辞官回乡守孝,守孝期满后他无心仕途,一心向道,就一直在中原游历,遍访名山大川访仙。

不过当时两人都喝的晕晕乎乎,范公辅也没当真,正当这个三疯子又在吹牛。两个月前范公辅遇见张三丰时,当时的道士虽然依然穿着这身破道袍,但袍子还是很干净的,人也干干净净的。两人在一家小酒馆相遇,当时店内人多,两人都是独自一人,就在一起拼桌。

酒桌之上,范公辅发现对方对儒释道三家学问皆有很深的造诣,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就一同游历洛京。等到两人身上的钱都花的差不多了,最终就跑到了西市摆摊。范公辅也逐渐发现张三丰的疯疯癫癫的另一面,比如明明今年他已经五十五岁,而范公辅只有二十七岁,张三丰却一直称呼范公辅为光远兄。

此时这位已经五十有五,但却显得只有三十多岁的邋遢道人盯着范公辅,“怎样,光远兄,我给你卜的那卦很准吧,你刚才已经想着要去辽东去碰一碰运气了吧!”

范公辅又被张三丰说中心事,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却依然嘴硬的说道:“想又如何,咱俩又没盘缠,难道一路乞讨过去?”

张三丰哈哈一笑,也不说话,转身示意范公辅跟他走,范公辅喊他先回去收摊,张三丰也好似没听到一般,自顾自的走远,没办法,范公辅也只好跟了上去。

张三丰带着范公辅走了近两炷香的时间,来到了一处宅院门外,到了门口张三丰径直往里走,范公辅想拦也拦不住。范公辅只得留在门外,想着等到张三丰被人打了扔出来,自己还能带他离开,省的两人一同被打成死狗扔到大街上。

可仅仅过了一刻钟后,张三丰就背着个小包袱从宅院内走了出来,范公辅立刻迎了上去,“怎么?你没挨打?”

“我为什么要挨打?”说着,张三丰将身上的小包裹扔给范公辅,范公辅急忙接过,入手沉重,还有这铜钱撞击的声音。

范公辅急忙问道:“这是?”

“钱啊!”张三丰看着不解的范公辅,也不再逗他,解释道:“三个月前,我初到洛京,碰见这件院子的主人张贴告示为他女儿寻医,恰好我这些年游历中原,也学了些医术,就给开了个方子。用药之后,果然见好,这家主人当时非要给我纹银百两作为酬谢,我没要,如今我缺钱,找他要个二十两银子,他焉能不给!”

范公辅还是有些不信,“照你所说,那为何无人出来送你?”

张三丰听着范公辅刨根问底,翻了个白眼,“自然是我不让他们送,我在他们眼里可不是邋邋遢遢的三疯子,而是活神仙,我说的话他们谁敢不听。”

范公辅这才放下心来,也算明白自己遇见张三丰时为何他不是一副邋遢模样,想来是刚治好了这家小姐的病,刚从这家人院子里出来不久。

张三丰接着说道:“这里面有五千钱和十五两碎银子,咱俩一会拿银子去西市买两头毛驴,再买点干粮,这些钱,够咱俩到辽东了。”

范公辅拿着包袱紧跟在张三丰后面问道:“那你为何不多要点,咱俩也能买两匹马去,再说这点钱只够到辽东,到了辽东之后咱俩咋办?”

张三丰又是一阵白眼,“光远兄,你忘了,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再说,我都说了为你卜了一卦,利在东北,上上大吉!还担心到了辽东没饭吃!”

说完就蹦蹦跳跳的向着西市赶去,口中还喊着:“利在东北,上上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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