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终于降落上海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利亚，娜娜，连着所有机组人员，一是为下班高兴，而也是为又一次的安全返航感到石头落了地。
今天的上海下着小雨，雨水勉强压过了午时最嚣张的燥热一头，虽然利亚的迈凯伦早就停在了离飞机只有几步路远的地方，娜娜还是很及时地把伞拿了出来，撑在利亚的头顶。
雨水伴着风溅到利亚的外套上，迅速晕染开形成一小块水渍，零星的水渍透不进里面的衣服，但利亚还是不自觉皱起眉，用手捏紧了原本敞开的外套。
这样说，还是有点点冷的。
早在起飞回程前娜娜就让司机准备好来接了。
【到时候先把我们送回公司。】
这是娜娜发给司机的话，也是利亚的原话。
利亚要去研发部看看情况，娜娜当然也得去，另外，娜娜的车还停在公司的地下车库里。
上海人对超跑的见怪不怪是被无意中训练出来的，就像他们对外国面孔的不敏感一样。
如果说利亚的父母还感受过因为坐在超跑里而被投来的，来自车窗外的羡慕目光的话，利亚在上海则是根本就不知道那叫什么。
不过还有一个原因，一线城市的人，相较于其他城市来说，就是会更忙一些。
利亚回公司的这个点大家应该都已经处在午饭的结尾状态了，她们刚刚在飞机上也是胡乱解决完了一餐，她甚至已经记不清刚刚吃了什么东西了。
忙起来的时候，就是什么都更容易让人晕头转向的。
希望研发部会比她更强点。
但事实上，研发部比利亚想的更忙，利亚走到研发部的时候，送上来各式各样的外卖袋子很整齐地贴着墙，堆了一排。
利亚蹙眉，心里有些不快。
虽然她自己也常被说“不要不吃饭”，“饭还是要认真地吃”这样的话，但看到自己的员工忙到如此地步的时候，利亚难免还是感到抱歉。
她粗粗地扫视了一遍地上的外卖，大概是知道就算吃饭也只能随便对付两口，所以根本没有人会去点会冷掉的饭，都是以沙拉酸奶三明治这种居多。
难道都只吃这种东西吗？利亚想。
她知道员工们辛苦，平常也会适当给他们加薪放福利的，额外的假期也会放给他们，让他们不忙的时候可以用，不过前几年，他们一般都把假期攒着，加上年假一起用，利亚也没再提起假期的事儿。
但这在研发部忙到饭都没时间吃的时候去看他们的工作进度，倒还真是头一次，更别说看到研发部的外墙边整齐的一排外卖了。
利亚侧了侧身，清清嗓子，开口问娜娜：“他们前几天也这样？”
“嗯？”娜娜顺着利亚的眼神，看到了那排外卖，她点点头，“嗯，他们忙的时候一般都这样，一般最忙的部门一个是销售部，一个就是研发部，我们去厄瓜多尔前，我吃完饭回来也是看到这样的画面，不过那个时候，还有几份饭的。”
利亚站在那儿，叹了口气。
她的员工怎么忙到连饭都不吃了呢，怎么就能这么可怜呢？
原本朝向研发部大门的脚尖转了个方向，利亚边走向来时的电梯边对着娜娜说：“娜娜，这堆东西......处理掉吧，总是沙拉酸奶三明治的人还要不要活了，给他们订点热的肉啊蛋啊之类的，让他们吃点吧，下午和明天给他们放假，好好休息一下，哪怕只是睡一觉也好，成果么，我不急着要，他们可以延长点时间，只是千万要休息好。搞定这些事，你也回去吧，休息休息。”
娜娜有些不确定，她赶紧小跑两步追上利亚：“不进去研发部看看情况吗？这样没关系吗？”
利亚点点头，同时把外套的扣子扣上：“没关系，况且他们哪有时间来给我汇报这些东西，迟两天也耽误不了任何事。松弛点。”
松弛点，她不仅仅是在对娜娜说，其实也是在对她自己说。
最终利亚没能在当天就知道研发部的最新进展，不过温宇纶倒是给了她一个消息。
【我一个月后从欧洲回国一趟。】
意思就是，他得开始进入工作状态了。
一个月吗？
时间够了。利亚想。
意识到自己没必要那么急着催进度的利亚明显压力小了很多，反正嘛，等后天，研发部都休息好了，再花一个早上的时间去掌握一下研发部的各品类研发调制的情况就好，一个月，怎么着都够用了。
花果系列利亚打算在明年的春夏主推，所以原本研发部不必这么如临大敌地赶，只是一下子好像所有事情都堆到了一起。
哦对，是因为利亚，因为利亚不断冒出来的灵感。
利亚向来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她不计较后果，但不代表她不计算成本。
她希望能把自己的想法尽快实现，于是就在不知不觉中，研发部的任务堆满了桌面，多到完全没有放下午饭的地方。
回到家的利亚没有立刻打开电脑工作，她瞥了一眼塔塔的平板，瘪了瘪嘴，收紧手臂，几乎是拦腰把抱枕折了一半。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太乱来了。
“我应该考虑考虑他们的任务量的，他们又不是机器。”利亚的语气中有点犹疑。
站在厨房的塔塔闻言，抬起手里的搅拌机，从装着刚打发好的奶油的盆子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抱着抱枕，眼神失焦的利亚。
塔塔轻轻笑了一声，刚刚回家没多久的利亚可没有她这样的好兴致研究甜品，她索性站直了身子，把手搭在拿着搅拌机的那只手臂的肩上，活动了几下筋骨。
碗里的奶油此时的状态像极了刚打出来的冰淇淋，和夏天的适配度很高。
她没在奶油里放什么糖，否则总感觉甜品腻得慌，这点跟利亚倒是很像。
她没有反驳利亚的说法，管团队什么的她不懂，她也搞不明白这些部门是要怎么统筹明白，她和她的客户们甚至管理不好对方，所以在塔塔的认知里，利亚做得算是可以了。
虽然没有人去研究利亚的商业模式这种她一窍不通的东西，但到现在为止，还没出过事，在塔塔看来，这就算是很好了。
“他们不是机器，你不也不是吗？有了想法就想做出来，这很好啊，只不过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记得考虑这次被你忽略的这一点就好。所以，待会儿来点红丝绒吗？低糖版，不会腻的。”
利亚的问题当然该由她自己解决，而塔塔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这么块红丝绒蛋糕而已。
相比起真的想让利亚尝尝自己做甜点的手艺，塔塔更想让利亚转移点注意力，从心系公司的事情上拨点到食物上也是好的，虽然利亚不是什么甜点爱好者，但管他呢，反正也没人在意。
利亚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塔塔投来的询问的眼神
这几年利亚经历的麻烦海了去了，虽然状态不是那么轻易能调整过来的东西，但利亚已经可以做到提醒自己调整状态这一步了。
她相当接受自己其实这么多年依旧很莽这件事情。
况且那又要不了命。
塔塔的蛋糕胚还没烤好，但娜娜的微信先到了。
【研发部的同事说，星夏这段时间老往木材市场跑。】
【你们怎么聊到的？】
【我给他们订的餐送到的时候留的是我的名字，大概是出于礼貌吧，他们就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收到了，然后聊了聊工作的事情，就聊到了星夏，他们说星夏在这件事情上出了很多力。】
可能是因为人总是会多注意注意跟自己有关的事情吧。
曾经有一个夏天，娜娜嫌每天带着遮阳伞遮阳很占包包的位置，主要是因为她那个夏天买了个大容量的水杯总是放在包里，整个包包就显得很臃肿，娜娜不喜欢这样，水杯是不可能舍弃的，那就只能把遮阳伞换掉了。
但遮阳对她来说算刚需，所以需要找个东西代替，于是那个夏天，娜娜的脑袋上起码换了五六款不同的鸭舌帽。
很奇怪，走在路上的时候，她总是更在意那些戴着鸭舌帽的人，她甚至每天上下班的路上会去数，哪天上班的路上戴着鸭舌帽的女生比较多，哪天是下班的时候看到的男生比较多。
所以自从利亚跟她重新提起星夏这个名字，娜娜就不自觉地会对这个人更在意一些。
她和研发部的同事聊天的时候，这个名字也是娜娜先有意提起来的。
【哦对，今天星夏也在木材市场，她中午在外面吃的，所以人不在，虽然忙，但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暂时没有任何问题。】
塔塔把裁切好的蛋糕胚放到盘子里，用刮刀抹平上面的奶油，时不时用余光看看利亚：“又是工作上的事？跟娜娜在说话吧。”
“嗯，娜娜说现在还没遇到什么问题，我就先由着他们自己弄吧，还没到需要我的地方。等忙完这一阵，那个温宇纶回国，我们再重点聊聊新品的事情。”利亚说着，伸了个懒腰，长舒一口气。
利亚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工作狂，起码跟宁比起来不算是，而且大家都知道她很喜欢忙里偷着闲。
小时候作业多的时候，利亚就会在学校里一口气把作业解决掉大半。
“反正没人能压榨我休息的时间。”利亚说。
创业之后休息的时间很少，那利亚也会做做冥想，跑去离公司大楼不远的地方喝喝咖啡或茶，“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好的。
雨水带走了空气中大半的暑气，新风系统让屋子里空调都不用开，即使利亚还是在膝盖上盖了一张薄薄的毯子。
塔塔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反正我们自己吃的，我就随便搞了哈。”
利亚边回娜娜最后一条微信，边伸长脖子回应厨房里的塔塔：“能吃就行啦！别在意那么多！”
塔塔又不是要去参加甜品比赛，况且甜品这种东西，能丑到哪里去。
更何况塔塔端上来的盘子里的蛋糕上铺满了一颗颗的草莓，草莓上是一层白色的糖粉，糖粉不多，像是随便抓了一把撒上去的。
草莓下面就是非常中规中矩的一层蛋糕胚，一层奶油，最下面依旧是一层蛋糕胚。
利亚从塔塔手上接过木叉子的时候掂了掂，虽然是细长的勺子，但分量很实。
家里已经换成全木制的餐具很久了，起因是塔塔有一次跟利亚抱怨说她大晚上的忘了拉窗帘，半夜因为冷，去沙发上拿回一张薄毯子的时候，被厨房里的不锈钢勺子晃到眼睛，吓了一跳。
塔塔气呼呼地打了个越洋电话给利亚说她要把餐具都换掉。
利亚随着她让她换了。
但其实那套不锈钢餐具实属无妄之灾，据利亚所知，这不是塔塔第一次因为忘记拉窗帘而被反光的餐具晃着眼睛了。
唯独这次生气跟她这段时间遇到的那个讨厌的客户脱不开干系。
利亚没去哄塔塔，也没想办法劝她，她那时正在见自己的客户呢，满脑子的工作，也确实分不出心。
“我看高恩家里那套缅甸柚木制的餐具挺好看，你明天问问高恩在哪儿买的，把家里的餐具都换一套吧。”
塔塔手脚很利索，也有可能是因为正好让高恩陪着，转移了些注意力，塔塔心情好了，总之塔塔打完那通电话的二十四小时之内，家里的餐具就都换成了木制的，直到现在。
利亚先用叉子叉上了一颗最上层的草莓，却没急着吃：“你还真别说，缅甸柚木做餐具质量不错，防虫，防潮，用了这么久都没变形过。”
塔塔说过，高恩还给她介绍了各种榉木，巴西花梨木，核桃木等等的餐具，质量都不错的，只是她当时就喜欢这套缅甸柚木的了，其他的都只匆匆看了一眼。
利亚仔细端详着手里的木叉子，看起来没有要吃掉草莓的意思，直到一滴汁水顺着叉子滑落到了利亚手指上，她才不慌不忙地把草莓放进嘴里。
也许可以用木材来作为香水瓶子的材质呢？
她不是没见过木制香水瓶，但她确实从来没想过把自己的香水用木材装起来，反正质量好的木材这么多呢。
塔塔看利亚眼珠子滴溜转的样子就猜出她在想什么了，但家里实在不是什么考虑公事的好地方。
“备忘录先记下，然后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别老想工作了。”
刚刚搞定上一个客户的塔塔现在是一点都不想看到自己的平板，更别说打开平板开始工作了。
所以她赶紧提醒利亚，这是在家里，不是在公司，在她看来，利亚脑子里那根弦还是绷得太紧了。
但利亚的体感是，她明明已经很松弛了。
她又没有到如临大敌的状态。
也许是国籍不同带来的差异，也许是职业不同造成的无法互相理解，但总之，娜娜是真的很想知道是不是纯粹打工就会好一点。
“如果你只是个上班的，那下了班你就有正当的理由不回上司的消息，你可以请假，你可以一气之下就递封辞职信上去，只要你找好下家。”
塔塔的那份蛋糕的草莓已经被吃完了，只有几个被草莓汁水印上深色的坑和白色的糖粉圈出来的地方能看出来那上面原本有东西。
利亚嚼着嘴里的蛋糕点点头，她嘴边还沾着一点白色的奶油。
娜娜说得有道理。
她其实并没有纯粹为谁打过工，所以她不知道下了班就可以把工作抛开的那种感觉。
她只知道，只要她还活着，公司就必须继续运作。
公司的事情就像是拴在利亚身上的幽灵，自她注册这家公司开始，她就不可能真正做到当自己与这家公司无关。
不过她也没觉得自己紧绷，她只是很习惯这样，习惯看到什么都往公司的事情上去扯，就像是高恩跟万在一起的时候，什么好的都一定要留万一份那样。
那时的高恩很开心。
仿佛高恩其实爱的不是万，她只是喜欢为万留一份她自己喜欢的东西，看见她喜欢的人和她喜欢的食物，衣服在一起，她就很高兴。
说是高恩喜欢万，高恩恋爱脑，倒不如说，她只是在用为万付出的方式哄自己开心而已。
人啊，就是很擅长高估自己对别人的爱，与此同时低估对自己的爱。
利亚用叉子叉了自己的最后一颗草莓喂给塔塔，她一字一句地跟塔塔说：“可是我真的很开心，我已经习惯这样了，我喜欢看到自己的想法被实现的样子，也喜欢看到我的公司因为我的想法变得更好的样子。”
塔塔不懂她的公司，但塔塔听得懂她的话。
塔塔看着利亚的眼睛，没从那里面看出一点被强迫的，不情愿的情绪。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许久，塔塔抿了抿唇，伸出手，搭上了利亚的盖着薄毯的腿：“你只是太忙而已，对吗？”
“就像你就算遇到你不喜欢的客户，依然没想过要放弃这个行业一样。”
塔塔笑着点点头：“那就继续做吧，但在此之前，先把蛋糕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