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依依不舍 孟艺三送定终身
默默关注 向阳一语救师生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对于方玉晴和郑德军母子俩是个喜忧参半的日子：喜的是郑德军高考发榜了，考入了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忧的是吕向阳找方玉晴谈话，说有人写检举信反映她和李成章关系的问题，信是从专区转回来的。
对于方玉晴和李成章的问题，吕向阳的态度十分明确，他希望方玉晴不必考虑有关方面领导中个别人的意见，干脆就和李成章办理登记领结婚证书。这叫一不动百不摇，结婚是符合婚姻法规定的，谁也干涉不着。
李挚被停止了教学工作。尽管已经公布了“十六条”，明确指出这次文化学习活动的重点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派驻学校的工作组也撤出了，但李挚等一些被停止了工作的老师并没有恢复工作，还一直在学校校办工厂劳动。
在郑德军走的前一天，方玉晴领着郑德军到郑铮将军墓前烧了纸，告慰郑铮将军的在天之灵。当晚，方玉晴为郑德军准备好了要带的东西，她把郑德军的户口、粮食关系和三百元钱都放在背包的夹层一个本子里。她再三告诫郑德军看管好自己的东西。郑德军先要乘船到南京去，从那里乘火车去北京中国人民大学。
九月五日一大早，李挚就来到方玉晴家，他请了两天假，要送郑德军到南京。
方玉晴对郑德军是千叮咛万嘱咐，少管闲事，把学习搞好是最首要的任务。方玉晴告诉郑德军，将来搞新闻工作，那是党和人民的喉舌，要求进步，到大学后要立即写入党申请书；妈妈和你去世的爸爸一辈子都是党的人，你也应该这样。
李成章也偷偷的来到方玉晴家，他告诉郑德军说：“德军，新闻界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行业，除了加强自身修养外，一定要和周边的人搞好关系啊！另外，这‘文化学习活动’好象方兴未艾，听说各大学的学生都很活跃，我的意见哪，还是远离为好，首先要用知识把自己武装起来。仅供你参考。”
郑德军把李成章拉到一边，诚恳的说：“叔叔，你和我妈妈就结婚吧，不要管他什么这个那个的意见，这是你们的自由啊！再说，怎么就会损害我爸爸的威望呢？我爸爸病重的时候就和我妈妈说过，希望我妈妈再建一个幸福家庭。”
李成章激动得眼里含着泪，无奈的摇摇头说：“叔叔谢谢你了。你爸爸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啊，还是按上边的意见办吧，不然会影响你妈妈的，特别是目前这个形势，更不能顶着烟上啊，否则会犯原则性错误的。”
他们一直把郑德军送到蓉阳汽车站，郑德军和李挚要乘汽车到贵池，再从贵池乘船到南京。李成章、方玉晴和李莉一直看着郑德军与李挚上了汽车，汽车缓缓地开出车站，拐上布甲路，渐渐的走远了，看不见了。
李成章擦着眼泪。
方玉晴虽然也很惦记儿子，她并没有哭，还说着笑话劝慰李成章：“我说李校长啊，我儿子上大学你哭什么呢？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啊，再说，为了革命事业难免要分分离离的吗！我和德军他爸爸结婚十几年就没在一起生活多长时间。”
李成章把刚才郑德军跟他说的话讲给方玉晴听。
方玉晴满脸堆着苦笑，叹了口气说：“唉，我们个人只能服从上边领导啊，为这事还有人写了上告信。不过，吕向阳县长态度很明确，他支持我们再组成个家庭。但是，正在学习活动中，我们还是慎重一些好啊！”
“据说是上级个别领导的意见，我看这代表不了组织。”李成章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方玉晴点点头：“确实是没有组织的文件有这方面的规定。”
汽车上，郑德军总是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
李挚诡秘的笑着说：“德军，这段时间在学校停止工作，我潜心的研究了心理学，你现在心里想什么大哥就知道，你信不信呀？”
郑德军也笑了：“我什么也没想，若说想啊，我是想将来我干出点明堂来，咱们两家人都进北京，至少我要让大哥和小妹到北京去工作。”
“那大哥先谢谢你了，我知道德军心里有我这位大哥，不过你此刻想孟艺为什么没来送你？你心情很失落，对不对？”李挚笑着问。
郑德军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他说：“大哥，孟艺前天到我家送给我一只笔，昨天又到我家送了一大堆路上吃的东西，还说要送我一个笔记本，也算送我两次了，但她并没有送我笔记本啊，那笔记本上或许还有她的留言，应该是很重要的。我以为在我离开蓉阳的今天，她应该能来送我呀！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来不了啊！”
“别想这些了，既然已经送过你两次，也就表达了她的心意了。到大学后可以给孟艺写信嘛！有些话当面不好开口，用书信表达会更方便。今天可能是有什么事吧，等我回蓉阳时把你的意识告诉她。” 李挚安慰着郑德军，又笑着说“你比大哥强啊，有了女朋友，我可还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啊！”
“大哥，白雪吟现在对你怎么样？好象从那一张大字报再没写什么吧！”郑德军想到李挚和白雪吟的关系。
李挚情绪暗淡，说：“写不写还能把我怎么样，现在学生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越来越多了，我也习惯了，反正我现在已经是无业游民了。白雪吟她其实也是受形势影响，我不怪她，她也知道自己做错了，毕竟还是个十几岁的初中学生吗！”
“大哥，听我妈说十六条规定得很明确，这次文化学习活动是整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你们普通教师算什么呀，不能算当权派吧！应该恢复教师工作。”郑德军为李挚尚未恢复工作而不平。
“管他呢？我们这些停止工作的老师也乐得逍遥自在，反正工资也一分钱不少给。”李挚故意把问题说得很轻松。
“大哥，你每天还坚持送白雪吟吗？”郑德军问。
“是的，只要我能脱开身，我还是坚持送她。那条小路太偏僻了，她家又离县城那么远，我也放心不下啊。”李挚说完，两眼望着车窗外，若有所思。
郑德军神秘地笑了：“大哥，那你也不是独往独来吗！我问你一件事——”他有意把声音放低“你是不是很喜欢白雪吟啊？”
李挚盯着郑德军一本正经的说：“你是什么意思，说明白了。”
郑德军笑了：“说明白就说明白，你是不是爱上白雪吟了？”
李挚用胳膊肘拐了郑德军一下，板着面孔说：“胡说八道，她才是个十五岁的初中学生呀，怎么可能呢？我对她那样爱护有加是有原因的。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简单说吧，白雪吟是我爸爸年轻时一位女朋友的女儿，她爸妈都不在了，是白家从她出生后一个月时就收养了她，白家人除了吴琪知道白雪吟的真实身份，其他人还都以为白雪吟是自家人呢。因为这个，我爸爸让我多照看她一些。”
“是吗？白雪吟知道自己的身世吗？”郑德军惊奇的问。
“不知道，这事你也不要跟任何人讲。”李挚很认真的嘱咐着郑德军。
贵池到了，临下车前，李挚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给郑德军说：“德军，这是大哥这几年积攒的一点钱，你都带上吧，算是大哥祝贺你考上大学的一点心意吧。一个人出门在外，俗话说穷家富路，你有困难就给大哥来信。”
郑德军知道李挚每月仅五十二元钱工资，这二百元钱就是他四个月的工资啊！他不肯接受，推让了半天，最后还是拗不过李挚。
到贵池船码头，李挚让郑德军在那里等着，他去买票；
却看到了孟艺，孟艺微笑着来到李挚身边说：“李老师，票我买过了。”
李挚一把拉过孟艺：“车上德军还跟我念叨你，你怎么先来了？”不等孟艺回答，又说“走，快走，德军在那边等我买票呢！”
李挚让孟艺偷偷的躲到郑德军身后去，他来到郑德军面前，装出一脸苦相，正二八经的摇着头说：“德军，没有票了，你今天走不了啦。”
郑德军疑惑的看着李挚。
李挚笑着说：“你不是一路上都想着孟艺吗，我看咱还是回蓉阳，等你和孟艺再见一面，好好谈谈再走不迟啊，就这样走了，你心里也不安哪！起码要跟孟艺把关系明确了，不然，孟艺若是另有所爱，你可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郑德军张大着眼睛焦急的说：“这可不行啊，会赶不上报到时间的，再说孟艺是啥心思咱也不知道，我喜欢她不假，或许这是我一厢情愿啊！所以，即或是孟艺另有所爱，那也是人家的自由啊！”
孟艺听了郑德军的话，再也忍不住了，从郑德军身后跳出来：“谁另有所爱？是你要另有所爱吧？你说清楚！”
郑德军见是孟艺，真是大吃一惊，又喜出望外，仿佛久别重逢，他一把拉住孟艺的手：“你，你怎么在这里啊？”
李挚哪能那样不明事理，当电灯泡呢。说：“德军，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带着。”说着离开了郑德军和孟艺。
孟艺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很精美的笔记本，交给郑德军说：“这是一本别人慰问时送给我爸爸的笔记本，据说这封皮儿是牛皮的，很贵重的；你可不要送给别人，上边有我给你写的祝福词啊！
郑德军注视着这精美的本子，说：“这么好的本子，你家里人知道吗？”
“知道，这还是我爸妈帮助选的呢，另外本内带拉锁的小夹子里还有两百元钱，是我爸妈送给你表示祝贺的。”
郑德军有点内疚的说：“他们是长辈呀，你爸爸身体又不好，我应该去看望他们才对。不过，我害怕你爸，怕他说我勾引你。”
“胡说，我爸妈对你印象可好着呢？前天你到我家去告别，走后我爸爸、妈妈一直不住嘴的夸奖你呢！”孟艺忙解释说。
郑德军笑着说：“这么说咱俩的事他们二老同意了！”
孟艺佯装不解：“咱俩什么事啊？我不是另有所爱吗？”
“那是开玩笑的，别当真啊！以后我娶你做老婆！”郑德军说着倒退几步，好象生怕孟艺动手打他。
孟艺红着脸：“那可是以后的事了，你上了大学，我若考不上大学咱们以后就天各一方了，说不定你娶谁当老婆呢！那时候早就把我这小山沟里的丫头给忘了！”尽管是一句开玩笑的话，但她脸上却浮现出一缕伤感。
郑德军拉着孟艺的手激动的说：“你放心，我郑德军不会干那种缺德的事情，我可以向你发誓——”
李挚提着一包东西回来了，边走边喊：“快走吧，已经检票半天了。”
三个人来到检票口，李挚先向船上走去；孟艺跟郑德军招手，又用另一只手拭着泪。
郑德军说：“孟艺，我到北京就给你写信，明年你也要报北京的大学，再见了！你放心啊，我不会另有所爱的！”
孟艺两眼含着幸福的泪花：“你也放心，我也不会另有所爱的！”
孟艺看着他们乘坐的船走远了，不见踪影了。那船荡起的波浪还在有节奏的拍打着船码头那水泥堤岸……
方玉晴上班后就给吕向阳挂电话，说找他有事汇报。得到吕向阳同意，她从三楼组织部下到二楼东头靠南边县长、县委书记的办公室。见何玑主任正在那里跟吕向阳谈什么，方玉晴迟疑的说：
“我一会儿再过来吧！”
何玑说：“方部长，别走，我谈完了，马上就走。”
方玉晴又停住了脚步，何玑走后，方玉晴说：“吕书记，我向你汇报一点想法。”
吕向阳示意她坐下，然后说：“好哇，讲吧。”说着他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包烟，从中抽出一支来叼在嘴上。
方玉晴说：“十六条下来时间也不短了，文件中明确规定这次文化学习活动是整那些少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你看——”
吕向阳拦住方玉晴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刚才何玑也是来谈这个问题的，目前看主要是一中几个高三学生和十几位教师的问题；昨天，我给专署挂电话，请示了这个问题，专署文化学习活动领导小组一位同志的意见是暂时先维持现状。说的倒是轻松，十几个人还背负着沉重的反革命的包袱哇！怎么能对人这样不负责任哪！当年处理顾济民、周安瑞的案子——唉，不说那档子事了。这回和那不同，我们不用理会专署那些个人的意见。我想过了，这问题好解决，虽说把这些人当成现反了，但咱们组织并没有做出任何决议。一会儿你跟何玑到一中去，把县里意图跟党支部讲清楚，对于被打成反革命的学生，要让学校领导到家里去解释，被打成反革命的教师让他们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也不用发文件了。你现在去跟何玑研究一下，给个合情合理的说法就可以了。”
方玉晴很佩服吕向阳这办事果断的性格。
她有些顾虑的说：“吕书记，你看这涉及李挚和何玑的儿子国顺生，我们俩是不是回避一下呢？”
吕向阳摇晃着脑袋说：“有什么回避的，你们是代表县一级组织的。另外，方部长，你和李成章的事呀，我谈点个人看法，你们就堂而煌之的结婚吧，不必考虑地区和和相关方面个别人的意见，孤男寡女结婚，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照顾威信，什么威信？这不是封建社会，还讲什么三从四德啊！把事办了，如果上边怪罪，就说我吕向阳批准的！”
方玉晴摇摇头：“还是等文化学习活动后再说吧，谢谢吕县长的理解和支持了。”方玉晴转变了话题“下一步活动怎么开展，是不是要研究一下，发个文件，下边也好有个遵循，不然很容易闹出乱子来，我们应该汲取一中这个教训。”
“对，你的建议很好，今天下午咱们召开常委扩大会专门研究这个问题，你现在跟何玑立即去把一中的事落实了，防止有什么变化。”吕向阳摇着头“这时的天气啊，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方玉晴心情轻松多了，她走出县委书记办公室去找何玑。
吕向阳从抽屉里拿出“关于蓉阳县第一中学十六名师生问题处理意见的报告”，地区的批示是：“暂时维持现状。”吕向阳把烟头拧在烟灰缸里，自言自语：
“维持现状，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维持到什么时候，学校是教育人的学知识的地方，不是劳改队！”
吕向阳把这份一个月前写给地区的报告放到桌面上，他不能理解，十六条的指示那么明确，地区为什么批示“暂时维持现状”呢？虽然这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可这也是十几个人的政治生命啊！不过……“暂时维持现状”这可是上级组织的批示啊，我吕向阳是在公开违背上级组织的意见，会不会因此遭来灾祸呀，还是应该按上级组织批示办更稳妥。想到这， 吕向阳拿起电话，拨通了方玉晴的办公室。
方玉晴的声音：“我是组织部方玉晴啊！”
“方部长，我是吕向阳！”
“啊，吕书记，你还有什么指示吗？”
半晌，吕向阳没有声音。
方玉晴感到奇怪，吕向阳为什么挂通了电话又吞吞吐吐呢：“吕书记，我到你办公室去吧！”方玉晴想放下电话。
吕向阳说：“你不用来了，我是……一中的事你跟何玑立即去办吧，这关涉到十几位老师和学生的政治生命啊，不能拖拖拉拉的呀！”
吕向阳放下了电话，他用手敲打着桌子上的那份报告。他想：作为党的一级组织或者是领导，在考虑问题上应该有个换位，一中有十几名学生和教师还背负着现行反革命的包袱。他瞪着那只小眼睛看一眼地区的批示——“暂时维持现状”，这是对人负责任嘛？维持什么现状，现状是有十几个人还在政治的旋窝中挣扎，如果是批“暂时维持现状”的人在那旋窝中，他早就大喊救命了。咳，说不准啊，这些人这样不关心平民百姓的疾苦，等着瞧吧，说不定就真有他们喊救命的那一天。
吕向阳回想起解放初顾家那起案子，主要的嫌疑犯顾济财没有归案，那顾济民、周安瑞就不应该枪毙，案子还没搞清楚嘛，怎么就能乱杀人呢？这应该是很简单的道理啊，我吕向阳去申诉六次，为什么就不听基层意见呢！这上级组织的某些个人意见也不都是正确的，因为上级组织也是由人组成的呀！第一任不也曾经是上级组织吗，第二任不也曾经是上级组织吗！不过，总得有个统一指挥和号令，对上级的意见还是不能违背的。想到这，他又拿起电话，拨通了组织部方玉晴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