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白森被捕 云翻雨覆谁之罪
吴琪暗示 山高水深路何方
自从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以来，形势变化非常迅速。就说蓉阳一中吧，现在就有二十多个团派，全县中小学校、政府机关、各企事业单位、公社、农村也得有上千个团派。每个团派都高喊着誓死保卫、誓死扞卫文化学习活动成果，团派、造反成了最光荣、最革命的时尚。几乎是所有的主要领导以及家庭成员、出身、经历有问题的全都被隔离审查了，也都成了革命的绊脚石、被打倒的对象，学校更是如此。没有历史问题和出身问题的、原来教学上的骨干教师，也都成了反动学术权威。没有问题的教师所剩无几，这部分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出身的教师有的帮助造反派搞点宣传活动，有的干脆躲在家里也不到校了。其中大部分教师一天无所事事，到校闲聊天或打扑克；上了点年岁的教师有的请了病假，有的每天到学校点个卯就走。其它单位也都是如此，总而言之，各单位说了算的领导现在都说了不算了，原来吊儿郎当的人成了革命派了，当然，也都一言九鼎了。县领导基本都被团派罢了官职，吕向阳也被揪了出来，头衔还不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国民党反动派的特务分子、土匪、流氓分子等，而且首先揪出他的，是他的儿子吕明修。这时的吕向阳最担心的是过去自己的生活作风问题，批斗了几次他心里有了底：这群众文化学习活动也不过是拍桌子吓耗子，批斗的时候他们大喊大叫，实际上他们不调查取证，也不研究分析；每次吕向阳被迫做着飞机式在台上被批斗时，心里面却暗想，如果有一天我吕向阳再掌握了权力可不象以前那么傻了，一定要用好人，忘恩负义之人一律不用；可想到自己的儿子吕明修，他暗自叹息，又怎么能看得清人的真实面目呢？人是最善于伪装的。这年头都是狗舔伤口——个人顾个人，坚持吧，过了这一关再说。
白森的情况，如他自己所料，没有逃过这一关去，他也根本不可能逃过这一关，所有过去有问题的分子不管表现是好是坏，都被打入监管的行列。白森在缫丝厂红派监管下每天清扫卫生，缫丝厂基本上已经停产了，职工们有三个月只开一半的工资。
一天早晨，白森正打扫厕所卫生。
厂造反派头头何珠横叨叨的对他说：“白森，到厂红派指挥部来一趟。”
白森小心地跟着何珠来到指挥部，见还有四、五个戴着红派袖章的人在指挥部。
何珠对那几位说：“这就是特殊分子白森。”
来人立刻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把白森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临走时，告诉缫丝厂红派头头何珠说：
“明天九点钟全厂职工集中，一个人都不能少，要批反革命分子白森向党猖狂进攻的罪行。”
白森心里明白是因为他写给中央的那封信，他早有准备，心里很坦然。
叶亚芬从县桑蚕防疫站回来，见五、六个人押着五花大绑的白森，正走在七星河安邦桥上。她惊恐地拦住那些人，上前问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抓人呐？”
有一位知道内情的造反派瞪着叶亚芬说：“这是原蓉阳县长吕向阳的小姨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红派走过去狠劲地推开叶亚芬说：“滚开，要不连你也带走！”
叶亚芬只好闪在一边，白森皱着眉头看着叶亚芬点点头。叶亚芬从白森那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的神情可以领悟白森的意思，那眼神分明是说：亚芬，我白森是光明正大的，我没有错，你可要帮助吴琪支撑住啊！
叶亚芬呆愣愣的站在安邦河桥头，见那几个如狼似虎的红派推搡着白森。有一个瘦小个子还骂骂咧咧的：“你他妈白森真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叶亚芬眼睁睁得见白森被押走了，远去了，淹没在桑田小路中……她突然想到吴琪，赶紧跑回厂子到厂财会室，在吴琪的座位上坐着的是一位新安排的女人了。
那新安排的女会计对急匆匆进门的叶亚芬说：“你是找吴琪吧，她男人白森是现行反革命，吴琪也被停止工作了，你到她家去找吧！”
叶亚芬把从防疫站带回的防疫材料和消毒药锁到柜子里，几乎是一路跑回了家；她见吴琪正在给孩子们洗衣服，态度很沉静，这才放了心。
吴琪看着叶亚芬点点头，异常冷静的问：“亚芬，你怎么回来这么早？你都知道了吧？你白大哥被他们抓走了。”
叶亚芬咬着嘴唇说：“我从县里回来的路上看到了，白大哥让县里的红派抓走了，也不知是为什么？”
吴琪依然很镇定地说：“是祸躲不过，白森他这人一条道跑到黑，若不写什么上访信也不至于有这么个结果。”
“什么上访信？”叶亚芬不解的问。
吴琪面色苍白，内心的痛楚是可想而知的。她叹了一口气说：“唉，过来坐下，我跟你慢慢讲。”吴琪想，应该让亚芬知道内情，应该尽可能的让人们理解白森的做法。于是她把白森计划给中央写信，要求学生要复课，不应该停课，影响下一代等讲了一遍。
叶亚芬听后，还是不太理解，疑惑的望着吴琪问：“那我白大哥这意见也是对的呀？为什么要抓他？”
吴琪摇摇头：“你白大哥这上访信不一定就能落到高层手里，就是到了高层……咳，这‘文化学习活动’也不是普通老百姓能搞起来的呀！再说现在有些人颠倒黑白，已经是美丑不分、好坏不辩了。你就看看咱们这厂子吧，天天坐那学文件、天天开会，也不抓生产了，下个月就开不出工资了。全国都是这样子，上边能不知道吗？人家说你白大哥写的上访信是反对文化学习活动，是反对……。”
叶亚芬劝着吴琪：“吴姐，白大哥被抓，你又没了工作，这将来的生活我会帮助你的。你可千万要放宽心，我们一定要挺过这道难关。”
吴琪点着头叹了口气说：“唉，你那点工资能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吗？再说咱厂下个月就没钱开资了。”吴琪说到这，双眉紧锁“不过，我们有两只手，你说得对，怎么也要挺过这难关，不能让你大哥不放心。明天批他我也去，我要告诉他，让他放心。”
“白大哥为什么要写那信呢？明知道会出事的。”叶亚芬实在不能理解白森的做法。
吴琪听了叶亚芬的话，回到屋里，拿出白森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说：“这里有你白大哥写的两首词，表明了他的心迹，我念给你听：
《蝶恋花》
三尺讲台弃我久，
每到开学，
兴奋还依旧。
吴琪此情压心头，
不然何以朱颜瘦。
八角亭旁河边柳，
旧愁新愁，
为何年年有？
日日重压堪忍受，
解负何须待死后？”
叶亚芬听不懂，但她听到一个“死”字，紧张地叫了起来：“怎么，大哥说死后，什么意思呀？白大哥会不会……”
吴琪苦笑着说：“亚芬，他这首词的意思是说他还很想念那三尺的教师讲台，一到开学就很兴奋，要给学生讲课了。这种心情吴琪也一样，要不怎么日渐消瘦哇。八角亭边的柳树年年长，我们家也总有愁人的事，每天都负担着重压，难道解除这种负担还得等到人死了以后吗？”
叶亚芬还是不解地问：“这不是说死后吗？”
吴琪说：“你白大哥这句话是用岳飞被杀害的事，直到岳飞死后七十八年才昭雪，意思是说我白森也得死后很久了，才有人出来说白森这特殊身份是冤枉的吗？”
“吴姐，你再念下一首吧，这首词我有点明白了，这是白大哥想到了自己会被抓的事呀！”
吴琪念着：
《蝶恋花》
亿万孩童不读书，
何人后继？
信访全当哭。
叶亚芬说：“吴姐，停一下，‘亿万孩童不读书’我明白，后边两句哭什么呀？”
吴琪说：“意思是说那么多孩子没有书念了，祖国的事业还有人继承吗？所以自己冒险给上边写信全当是百姓的哭诉吧！下边我边念边解释给你听吧。”
吴琪又念：“斜月半窗难入睡：说月亮照在窗子上，自己睡不着觉。
苦思此状谁之罪：苦苦地想谁应该对这种状况负责任哪，是谁的过错啊？
非吾心狠抛妻儿：不是我心狠要抛下妻子孩子呀。
点点滴滴，是血也是泪：我写上访信哪，一点一滴都是血和泪呀！
吴琪已经泣不成声，叶亚芬也抽泣着。吴琪拭干了泪继续念：
直行正路走得端：我走的是人间正道，我的言行是端庄的。
迎得红日照青山：这句是告诉我不必挂念他，他会留得青山在，说他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身心，等到太阳出来的那一天。”
读完，两人都泪流满面，默默不语。
半晌，吴琪说：“亚芬，一会儿我们家的书连同顾家留下的书藉和你大哥写的这些东西都搬到你们家去，我估计明天早上甚至一会儿他们会来抄我的家。”
叶亚芬痛快的说：“现在就搬吧，我藏到装菜的地窖里。”
两个人立刻行动起来。
搬完了书，吴琪说：“求你件事，明天早上你把我的三个孩子领出去玩，不让他们看到白森被批的惨况，免得孩子受更大的刺激。”
叶亚芬说：“明天我领他们去顾家山吧！那孩子都大了，白大哥总不回家，孩子不问吗？早晚也得知道哇！”
吴琪说：“等过一两天我再告诉她们实情吧！”
叶亚芬下意思的惊恐的左右看看，低声对吴琪说：“吴姐，你说这‘文化学习活动’真是我们敬爱的……搞起来的？搞这活动是要干什么哪？”
吴琪犹豫了好一阵子，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她相信一点，上边肯定不会知道全国这个混乱的样子。她说：
“按宣传的说，应该是，要不然，谁有这么大的能量呀！不过，搞这活动或许是另有初衷，也可能是被一些人给歪取了。咳，国家的事咱平民百姓哪能说得清啊！”
第二天，叶亚芬领着白雪吟、白雪莲、白雪峰走约有半个小时，吴琪家就来了八九个带着袖标的人，说是要进一步搜查白森的反革命证据。
吴琪见来了红派，自己转身就走。
一个红派队员拦住她：“你干什么去？在这看着，别赖我们偷你东西！”
吴琪冷着脸说：“人都抓走了，东西算什么，我们这个家也没什么好偷的，随你们的便吧！”吴琪说完转身走出院门。
一个红派队员喊：“到厂里去，一会儿批反革命分子白森。”
吴琪来到厂里，往日吴姐的称呼声已经没有了，人走对头面，谁也不敢打招呼；吴琪已经没有地方可去，只好到收发室等候。
一会儿，厂里红派头头何珠过来了，斜眼看着吴琪，说：“吴琪，到前院会议室去写揭发白森的大字报，你要跟他划清界线啊？不然的话，你也没有好下场。”
吴琪来到会议室，有些没有文化的工人都是先求人写好了大字报，有些过去跟白森不错的老工人见了吴琪，虽然不敢打招呼，但眼光里却传递着对吴琪的问候和安慰。
何珠说：“吴琪，这里有纸，你是白森老婆，会更知情的，跟反革命分子要划清界线，彻底揭发。写吧！”
吴琪走过去，略加思索，提笔写道：
狗急等闲欲跳墙，
妻儿你负更负党。
上岸回头做新人，
展望来日路正长。
吴琪
何珠见是一首诗，自己看了两遍朦朦胧胧的似懂非懂，说：“给大家解释一下，什么意思？”
吴琪说：“白森他是狗急跳墙写上访信，背叛了妻子儿女，更不应该背叛党，希望他好好改造，回头是岸做新人，因为以后生活的道路还很长。”
何珠皱着眉说：“头两句好，白森这家伙就是狗急跳墙，后两句——”他思索着“反正也行吧，劝他好好交待，重新做人。贴出去吧！”
批会开始前，红派两名队员押着白森看大字报，他见昔日贴满揭批走资本主义派和“牛鬼蛇神”的走廊全是揭批他白森的大字报：埋头养蚕不看路、打倒反革命分子白森……。他忽然看到了妻子吴琪那清秀隽永的毛笔字。他仔细品味：狗急等闲欲跳墙，妻儿你负更负党。上岸回头做新人，展望来日路正长。这每行诗的第三个字上下串起来正是“等你回来”四个字，他暗暗点头，想到妻子今后的负担和写这首诗的良苦用心，落下泪来。
造反派问：“你哭什么？鳄鱼掉泪！”
白森说：“我哭连妻子都写大字报骂我，我这人真是臭狗屎一堆了哇。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造反派说：“还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呀，老反派，‘牛鬼蛇神’，别再他妈毛屎道子的石头又臭又硬了！敢反对‘文化学习活动’，你这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白森连连点头：“是是是，请你们费点劲把我这毛屎道子的石头搬上来吧，我谢谢你们了！”
“蓉阳县顾家大院缫丝厂批反革命分子白森”大会开始了，陪批的有原厂的厂长，和以前劳教下放的人员等共四十多人。
首先是厂红派团长何珠宣布白森的罪状。何珠清了几下嗓子，对那四十几个面向群众站在主席台下的人大声吼着：“低头认罪！低头认罪！”
四十几个人都低下头去。
“还得低头，飞机式，忘了吗？”何珠吼叫着。
四十几个被批的人都大弯着腰，两手向后上方高高翘起。
何珠这才宣布：“白森是个老反派，一贯反对党反对人民，当教师时他就走白专道路，拼命抓学习不抓政治。”念到这，他厉声问“白森，你是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
白森直起身子态度十分谦恭但却不承认是这么回事，他说：“我那时连年被评为省市模范教师，模范教师条件第一条就是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
几个造反派大声喊：“飞机式，谁让你站起来了！不老实！”
白森只好又吃力的弯下腰去。
何珠继续说：“这次白森这个老反派又给上边写信，说学生不上课是错误的，是害了下一代，这是公开向党进攻，反对‘文化学习活动’，反对我们的领导。白森你承不承认？”
白森依然弯着腰，冷静的说：“我承认写信了，信中我向上边反映学校不上课是不应该的，孩子们不学习将来怎么建设祖国呢？伟大领导也教导我们‘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
原来参加批斗会的大部分人还都不明真相，听这一批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特别家里有孩子上学的工人师傅，暗想：白森这么做也没有错啊？自己的孩子也整天是胡混吗！于是下边窃窃私语。
县里来的红派头头见何珠没批到点子上，很不满意。一位文化水平高一点的瘦长脖子的队员走上台说：“大家静一下！”接着他说：“以前学生学的都是封资修那一套，白森主张学生上课，就是主张学生学封资修的那些知识，将来做封资修的孝子贤孙，为封资修培养接班人……”他又以缫丝厂为例说“比如你们原来的厂长，他以前抓养蚕缫丝是为了金钱效益，我们现在是突出政治。”
一位老工人嘀咕着：“现在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我们领米的钱都没有，人总得吃饭吧？”
这句话如同在滚油锅里撒了一把盐，工人们七嘴八舌的叫起来：
“我们不开资了，拿什么去领米？”
“孩子总得有书念啊！”
“这何珠的外甥早就反了！”
“他外甥不就是一中的国文革吗！”
……
瘦长脖子发怒了，他对何珠说：“何珠，你听听都谁在议论，这些人的立场有严重问题，态度也很不端正啊！”
何珠站在台上仔细的查看着，他忽然大声叫着：“张万山、李景文、李财、邹春林，滚到前边来！”
立即有几个反派队员冲过去把被点名的这四个工人押到主席台下。
何珠瞪着眼睛说：“我代表厂红派总部宣布，张万山、李景文、李财、邹春林为破坏大会的坏分子，从现在开始隔离反省。”
会场变得鸦雀无声。不过，大会没有一个人再发言了。
大会就这么不了了之，白森又被押走了。
不久，为了打击敌人的反革命气焰，全县搞了一次公开宣判；白森以现行反革命罪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
叶亚芬听说白森判二十年，气得骂道：“就那么一封信判二十年，是哪个断子绝孙的判的？”
吴琪痛苦的摇摇头：“白森哪，这二十年你还能熬过去吗？可要坚持住啊！”转而又想到自己，怎么熬这二十年啊？不管遇到多大困难，我吴琪一定要等到白森回来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