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司稷有了特殊的“先生”。
“殿下,这是黍米。”李家村的老农捧着一把金黄的谷物,“耐旱,荒年能救命。”
小太子认真记在竹简上,还画了歪歪扭扭的图案。
姬小颂在一旁补充:“黍米粥要熬得稀些,病人才好消化。”
“稷儿,弟弟妹妹们也要学。”
姬小颂话音刚落,四个蹒跚学步的小娃娃就被乳娘们抱了过来。
这是司稷四岁时,姬小颂生下的四胞胎:司粟、司菽、司粱,以及唯一的妹妹司穗。
“大哥!”司穗奶声奶气地扑过来,小手抓住司稷的衣角。
司稷立刻放下竹简,把妹妹抱到膝上:“穗穗看,这是黍米,可以煮粥喝。”
司菽好奇地伸手去抓,却被司粟拦住:“不能乱拿,要问先生!”
老农笑得胡子直颤:“小殿下们真是懂事。”
*
金灿灿的麦浪在秋风中起伏,沉甸甸的麦穗随风轻摆,发出沙沙的声响。
七岁的司稷站在田垄边,小手紧握着一把对他来说还有些沉重的镰刀,目光专注地盯着眼前一株饱满的麦穗。
“大哥,我也要割!”司粱跃跃欲试,挥舞着小手。
“不行,粱粱还小,镰刀太危险了。”
司稷摇头,像个小大人似的严肃,“等你再长大些,大哥再教你。”
司粱撅起嘴,但也没闹,只是蹲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
司稷深吸一口气,学着农夫的样子,一手拢住麦秆,另一手挥动镰刀。
锋利的刃口划过麦秆,麦穗应声而落,但麦芒也在他白嫩的掌心划出几道细小的红痕。
“嘶——”他轻轻吸了口气,却倔强地抿着唇,不肯喊疼。
“大哥!”
司穗眼尖,立刻发现了兄长手上的红痕。
她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方绣着小小麦穗的帕子。
那是姬小颂特意给她绣的,穗穗宝贝得不得了,平日谁都不让碰。
“穗穗的帕子......”司稷有些犹豫。
“给大哥用!”司穗踮起脚,小手捧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按在司稷的掌心,“娘亲说,呼呼就不痛了。”
她鼓起腮帮子,认真地朝兄长的手心吹气,温热的气息拂过微红的伤痕。
阳光透过她细软的发丝,在麦田里投下细碎的光影。
司稷心里一暖,蹲下身与她平视:“谢谢穗穗。”
“大哥还疼吗?”司穗眨着大眼睛问。
“不疼了。”司稷笑着摇头,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发顶,“穗穗真厉害。”
“我也要帮大哥呼呼!”司粱挤过来,不甘示弱。
“还有我!”司粟也凑上前。
转眼间,几个小萝卜头全围了过来,你一口我一口地往兄长手上吹气,闹作一团。
司稷被弟弟妹妹们挤在中间,心里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填满了,连掌心的刺痛都变得微不足道。
远处的田埂上,姬小颂静静望着这一幕。
微风拂过她的面颊,带来孩子们欢快的笑声。
她轻轻抚上自己腕间淡金色的天道印记,眼中泛起温柔的水光。
“娘娘?”青柳轻声唤道。
“走吧。”姬小颂转身,唇角含笑,“去准备些蜜饯,孩子们该饿了。”
麦田里,司稷已经重新拿起镰刀。
这一次,他的动作稳了许多。
司穗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每当他割下一束麦穗,她就欢呼着捡起来,抱在怀里。
司粱和司粟则负责把麦穗整齐地堆放在一起,虽然堆得歪歪扭扭,但两人却一脸自豪。
夕阳西下,将七个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留在麦田里,就像成长的印记,终有一日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
八岁生辰那日,天降暴雨。
司稷本应在宫中接受百官朝贺,却突然冲出大殿。
侍卫们慌忙追上,只见小太子站在宫门口,望着雨中艰难前行的运粮车队。
“他们在淋雨!”司稷急得跺脚,“粮食会霉的!”
不待侍卫反应,他已然冲进雨幕,小小的身影帮着推起陷在泥里的粮车。
路过的百姓认出太子,惊呼着要跪拜,却被他拦住:“阿伯快扶车!粮食要紧!”
这场“逃宴”闹得满城风雨。
礼部尚书气得胡子直翘:“成何体统!太子殿下岂能……”
“岂能什么?”司帝打断他,目光扫过殿外,六个小萝卜头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司穗甚至撑着一把比她人还高的油纸伞,跌跌撞撞地往雨里跑,嘴里还喊着:“大哥!穗穗来帮你!”
司帝大笑三声,当众将随身玉佩赐给儿子:“知民生者,方为明君!”
当晚,司帝发现儿子寝殿的灯亮到深夜。
推门一看,小家伙正对着满桌谷物分类,嘴里还念叨着:“黍米给旱地,小麦给肥田......”
而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六个弟弟妹妹不知何时也溜了进来,一个个趴在桌边,有样学样地摆弄着谷粒。
司穗甚至学着兄长的语气,一本正经地对司粱说:“粱粱,这个不能吃!”
*
司稷即将九岁那年的初冬,姬小颂在御花园赏菊时突然晕倒。
那日阳光正好,金灿灿的菊花在风中摇曳,她正弯腰为司穗鬓间簪花,忽然身子一晃,整个人如同秋日里最后一片落叶般无声坠落。
司穗吓得呆立当场,手中刚采的野菊撒了一地。
“娘亲!”
司稷第一个冲过去,快九岁的少年已经能稳稳接住母亲。
他触到姬小颂手臂的瞬间,心头猛地一颤。
那衣袖下的手腕纤细得几乎能摸到骨头,完全不似记忆中柔软温暖的模样。
太医令带着三位御医在宫里忙到月上柳梢。
司帝在殿外来回踱步,七个孩子排排坐在廊下,最小的司穗紧紧攥着兄长的衣角,眼眶红得像小兔子。
“大哥,娘亲会好的对不对?”司粱仰着脸问,声音里带着哭腔。
司稷刚要回答,却见太医令面色凝重地走出来,对父皇低语几句。
司帝身形一晃,扶住廊柱才没跌倒。
那晚司稷第一次看见父皇流泪。
威严的帝王跪在姬小颂床前,将脸埋在她掌心,肩膀颤抖得像暴风雨中的孤舟。
“小颂,你不能......孩子们还这么小......”
姬小颂苍白的指尖轻轻梳理着丈夫的发丝,目光却越过他,落在门口七个小小的身影上。
司稷心头一紧,下意识把弟弟妹妹们往身后藏了藏。
司穗却从他臂弯下钻出来,跌跌撞撞扑到床前:“娘亲痛痛吗?穗穗给呼呼!”
“穗穗真乖。”
姬小颂笑着接过小女儿,却在抱起的瞬间闷哼一声。
司稷清楚地看见母亲手腕内侧那个淡金色的麦穗印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从耀眼的金变成暗淡的灰白。
老太医的声音哽咽了,“王后的身体,就像蜡烛燃尽了最后一滴蜡油。”
*
第二天清晨,司稷带着六个弟妹跪在父皇面前。
九岁的太子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声音却坚定如铁:“求父皇准许儿臣与弟弟妹妹侍奉母后汤药。”
司帝看着七个孩子,最大的司稷不过到他腰间,最小的四胞胎还是需要每天牵着手要糖糕的年纪。
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拍了拍长子的肩膀。
从此姬小颂的宫里成了孩子们的学堂。
司稷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跟着太傅学完功课,然后带着弟弟妹妹们来陪母亲。
司禾与司苗安静地陪着,时不时端茶,或者陪说话。
司粟负责给娘亲念农书,司菽学着辨认药材,司粱总爱讲些市井听来的笑话。
而司穗那个最黏人的小丫头,几乎长在了母亲床上,连睡觉都要蜷在姬小颂怀里。
“稷儿,把《齐民要术》拿来。”
即使卧病在床,姬小颂仍坚持教导孩子们。
她虚弱地倚在床头,指导司稷记录各地作物生长周期,时不时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司稷咬着嘴唇记录,墨迹常常被滴落的泪水晕开。
十一月初八那日,姬小颂突然精神好了许多。
她让宫女们打开所有窗户,说要看看今年的初雪。
司稷心头突突直跳,他记得太医说过,这叫“回光返照”。
“稷儿,扶我起来。”姬小颂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司稷小心翼翼托着母亲瘦削的背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窗外细雪纷飞,她忽然抓住长子的手:“记住,知五谷者知天下。”
司稷跪在床前,看着母亲从枕下取出七本手札。
封面上分别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他们七人的名字。
“这是娘亲留给你们的......”
她的话被一阵咳嗽打断,素白帕子上绽开刺目的红梅。
司穗“哇”地哭出声,扑上来用小手去擦母亲唇边的血迹:“娘亲不疼,穗穗吹吹!”
其他孩子也围上来,七手八脚地要给母亲捂手暖脚。
姬小颂笑着把他们都搂进怀里,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司帝就在这时冲进殿内。
这个曾经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君王此刻发冠歪斜,朝服上沾满雪水。
他跪在床前握住妻子的手,语无伦次地念叨着新找来的神医、蓬莱的仙草。
姬小颂只是轻轻摇头,将丈夫的手与孩子们的手叠在一起。
“阿稷。”
她突然换了称呼,不再是端庄的“稷儿”,而是民间母亲唤儿时的昵称,“照顾好弟弟妹妹,也照顾好......你父皇。”
她的目光扫过每个孩子泪流满面的小脸,最后停留在司帝脸上,“夫君,对不起啊......”
司稷感到掌心中的手指突然失了力道。
司穗还懵懂地往母亲怀里钻:“娘亲,穗穗困了,想听小雀儿的故事......”
话音未落,小丫头突然惊恐地瞪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