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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嬷嬷见这条石阶上来了人,知晓其身份不一般,当即屈膝向她行了礼,谄媚地汇报这女子有如何如何不肯回话,她们又是如何如何尽心云云。可是偏生没得主子的令,也只能使些不伤人的法子,初步审上一审,算不得什么大刑。

硕大的黑色兜帽遮掩去近乎一半的面庞,春红又背对着烛光,愈发叫人瞧不清神色。她瞥了一眼外头桌上摆着的物什,抬手示意嬷嬷们噤声,默然走向那把匕首,握在手中端详细看。

匕首上细密的血槽,是三公子府上独有的设计。而匕首的底部,实打实地刻着——霜降二字。她讶然回身,扫了一眼牢房内狼狈蜷缩的女子,命嬷嬷们打开牢门,将人拖上刑架。

昏暗狭窄的地底,四周是厚重的石壁,只有一盏油灯在角落里摇曳,微弱的光线勉强照亮了一角。墙壁上挂满了各色刑具,寻常的也便罢了,更多的是些从未听闻的旧物。譬如缝麻袋用的长针,专门对付不听话的奴婢,保管一针下去,是痕迹也不留,痛也痛彻心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和潮湿的气息,让人感到压抑和不安。?

春红是知道嬷嬷们的手段的。这两个都是林后费了好些心力,从外头请回来的老嬷嬷,早些年是先王宫里头,负责看管死牢女囚的。自有本事将人折磨得浑身无力、气若游丝,而不见半分伤痕,实在是软刑中的高手。

待嬷嬷们固定好了这女子,烛光一打,春红上前撩开女子额前纷乱濡湿的发,定睛瞧清了她的面容。她吓得险些叫出声来,心跳如擂鼓,居然是方才宴上献舞的女子,只是褪去了繁华衣袍,改了发髻,面色惨白,添了几分憔悴病容。

“是你。”春红开口道,心有余悸。

闻听熟悉的声音,珈兰当即睁开双眼,略微清醒了些精神。望着毫不避讳身份的春红,她冷笑一声,微扬了扬头,十分不屑。少女目光如刀,浑身却软若无骨,是先前被灌了软筋散的缘故。

“你认得这把匕首。”

“我跟在娘娘身边,纵没有娘娘的眼界见识,也多少耳濡目染了些。”春红手中的短匕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她转了转手腕,道,“只是可惜,娘娘早有准备,正是防着有人行大逆不道之举。没成想,多年未用上的人,今朝居然派上了用场。”

“若她心底坦坦荡荡,又怎会安排了人手,护卫在这四面不透风的王宫大内。”珈兰冷笑道,“不过是做贼心虚罢了。”

“沦为阶下囚,还不忘探我的口风。”春红眉眼弯弯,一副人畜无害的温和模样,道,“可惜这两位嬷嬷,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就是铁石心肠无牵无挂的,也能撬出几句来。遑论你这肉体凡胎,想来撑不住几日的刑罚。”

说话间,另一侧石门半开,有个小宫女提着裙侧身跑入,正是先时为春红报信的小宫女。她快步将一封信交到春红手上,目光凝重,示意春红务必亲自查看。两位嬷嬷也是多年的人精儿了,扶着春红姑娘坐到烛光下,挑亮了些烛芯。

春红瞥了瞥刑架上偏开目光的女子,讥笑一声,垂眸拆开了信封,借着烛光一字一句地在心中念完。

“南郡人,曾是秦楼楚馆的贱奴,”她将信件的一角凑上火光,道,“看来阿成是抓对了人,你的耳报神,恐怕比谁都要灵通许多。尤其,赎你身的,居然是秦家的小将军……娘娘正愁无法牵制这位朝中新贵,不想今日,倒是捉到了个把柄。”

灯台上迅速燃起跃动的火苗,火舌顷刻攀岩而上,热浪席卷。眼瞧着轻薄的纸张一点点被蚕食,化为灰烬,春红的脸在火光下愈发娇艳,灿烂如霞。

官府文书如此,那此人背后,又是哪方势力呢?

春红盈盈起身,裙摆微动,走向浑身湿漉漉的少女。方才还容色如春的大宫女,忽而眼眸一沉,暴露出眼底的阴狠嫉妒,抬手示意两位嬷嬷上前。

“你的眼睛,真美。”春红掐住珈兰的下颚,将她的脸摆正,“眼角微微上挑,如秋水一般好看,未施粉黛而生妩媚之色,浑然天成——就从这双眼睛开始。”

“诺。”

紧接着,两位嬷嬷一左一右地持了满壶的辣椒水上前,站上了两侧的小石台。她们强压着珈兰的脸,毫不顾惜地往眼底灌,为加剧痛楚,这辣椒水都是特地温过的。她若是敢闭眼,便是一人强扒着,一人再蓄满了水往里倒。

二人嫌上下石台麻烦,索性将下头一整桶端到了面前,水面还漂浮着一层厚厚的辣椒,气味呛人。

猩红的刺痛感如火舌舔舐般扎入眼中,疲惫的神思忽而被激醒,她的身体无法自控地摇晃,疼痛已经超越了肉体的界限,成了对她精神的凌迟。她无惧鞭打和板子,那本就是幼年也受过的痛楚,可先是流水之刑磨尽了她的意志,如今又施以酷刑,每一次灌水的剧痛都在撕扯着最后一根弦,将崩溃之感传遍四肢百骸。

春红冷眼瞧着她双拳紧攥,浑身颤抖,偏是固执地不肯尖叫出声,心中不免唏嘘。她手中还攥着珈兰的那把匕首,心下已然有了主意,转身没入来时的阴影。

一段黑暗过后,是另一段无穷无尽的黑暗。

她回到林后的寝殿,瞧着里屋还未熄灭的烛火,便躬身入内,将地牢之事一一回禀了。林后侧倚在榻上,手中还握着一卷书,闻言,头也不抬地命她将这把匕首丢在院子里头,由着风吹雪埋一夜,以观后效。

春红不解,开口问道:“这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娘娘,缘何要把物什丢出去,还是丢在自家宫里……”

直至林后搁下书,浅笑着道出实情。

左右,人都在林后手里。一夜未归,凭谁在意些的,想来也已经查到去处了。与其畏首畏尾隐忍不发,不如抛在明面儿上。她如今被困深宫,可玉京城外的将士们等不得;国无储君,朝堂也不安宁,她林氏一族就更等不得。无论叫谁捡去了,就由谁来商量个法子,换些林后所需的——生路。

即便楚恒冷心冷情一些,即便骗不来他,可秦典墨,总是个讲义气的。

春红奉命将匕首扔在院儿中,命所有奴仆婢子紧闭门户,刚回大殿,便听屋外一阵冷风穿过,阴霾渐深。

……

三公子府。

楚恒坐在窗边,叫人在檐下点了灯,沏了茶,静静地在温暖之处看寒冷下的落雪。腿上厚重的棕色狐皮毛毯在风中舞动,栩栩如生,色泽深浅得宜。寒风一扫而过,狐毛轻盈如柳絮飘飞,吹散了楚恒肩头的发,却无法捣乱他眼中深邃的一潭幽泉。

火苗跳动的声音伴随着炭块的燃烧声,将整间屋子暖得舒舒服服。桌案上的烛台倏然爆出一声噼啪灯花,与伏案静默的男子相得益彰。

四更天将逝。

汉白玉镇纸压在王宫地图的两端,而珈佑手中的另一张,则是专人记录的各家宫苑和各处尺寸。他似春蚕啃食,全神贯注地沉浸其中,为了他的长姐,刀山火海都愿意闯的,何况是这些微末功夫。

大寒守在门旁,像是在等候什么,时不时从门缝中探出头去张望一番。四更天的梆子声遥遥从城内传来,不紧不慢,诠释着夜晚的旋律。

夜深人静,堂前檐下的积雪铺成细腻潮湿的绒毯,纯净无瑕。

珈佑的指尖停在了林后的寝殿。

这张地图并非王宫流传的规格,而是楚恒派人暗中探察后,加以考量画出的详图。依着图上笔锋,林后寝宫一侧,拐个角便是贴身婢女的居所。紧接着,是小厨房、书房这些,瞧着同寻常宫苑没什么区别。

可地图的描画者,特地标记了尺寸长短,连围墙的高矮亦不放过。细细算来,林后的寝宫同春红的住处间,有一堵厚厚的石墙,若有暗道,其尺寸约莫可容纳两个成年男子并肩通行。

“咚咚咚——”

“主上,”屋外有人轻叩门扉,声音压低,“宫里的消息。”

大寒闻言,吱呀一声拉开了半边门,让开了路来,示意他入内回禀。来人是一名身材纤瘦高挑的男子,大跨步走入门内,当即止住了步子,垂低了头。他一身夜袭黑衣,容貌算不上如何出挑,只是脑门上有一个大大的梁国刺字,乃是受刑流放的罪人。

此人正要躬身向着桌案处俯身叩首,忽而发觉那座上竟不是楚恒,只是气质相似罢了。男子余光一扫,立即偏了些身子,向着屏风后窗旁的身影作揖行礼。

“主上,属下在楚王寝殿、大殿和林后寝宫三处搜寻,楚王果真如主上所料,将长公子的尸首搬入了王宫地窖封存。白姨随行侍候在侧,为尸首保存出了不少气力,直至伺候了楚王的汤药,才被人引到一处殿宇歇息。属下刚赶到林后寝宫,便见一名大宫女将此物丢在院里……”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用锦帕包好的物件儿,仔细打开,里头竟是一把二十四使皆有的短匕!

底端刻着——霜降二字。

大寒瞳孔微缩,有些惊诧地瞧着那柄向来不可离身的武器,心脏的跳动忽而活跃了起来。

楚恒未动,只依旧靠在轮椅上,沉默地数着风声。大寒心领神会地接过沾了血的短匕,谨慎妥帖地用双手捧着,步入里间。

屋外树上的积雪,压得树枝几要喘不过气来,摇摇欲坠。

珈佑好奇地抬起头,目光在落到匕首上时骤然收紧,恨不得将其夺了过来看个仔细。桌上搁置的纸张被寒风卷走,飘飘然落在地上,屋内再次陷入沉寂。

这把匕首的锋刃如同秋水般清澈,仿佛轻轻一挥,便能割开任何阻碍。窗边的少年抬手握住了柄,动作稍顿,心下一横,这才将手腕一翻,去瞧底部刻着的名讳。

血槽里,还有已经干涸的血液。

是谁的血呢?

楚恒眉头紧皱,将匕首放回大寒手中,摆了摆手示意他拿给珈佑。偏过头时,外头的寒风恰好迎面扑来,吹得他眯起了眼,连外头的黑暗都模糊了许多。

他与珈佑,二人瞧见的都是一般事实,心中却是左右为二的想法。

珈兰被人抓走,匕首上血液已然干涸,她是来不及擦净就收了起来,十分匆忙。秦典墨说他见过珈兰,那自她离开的时间算起,加上脚程,她应是在离开地牢的不远处与人争斗被捕的。

楚恒本留给了珈兰足够的时间,可她还是在地牢耽搁了,否则,也不会瞧见前去搜查、护卫的秦典墨。结合方才所闻,显然是林后以此为饵,诱他前去。

那匕首上的血又是从何而来?

珈兰擅双剑,不到逼不得已,断不会以短匕相抗。可身处宫中,太过剧烈的打斗难免引发宫人注意,即便是当夜这般紧张的局势,也少不了巡逻查探的士兵。若两拳难敌四手,为何不用双剑,且不施逃脱之法?

除非,这把匕首在地牢时,便已沾上了血迹。

林后为人谨慎,在吃不准珈兰身份之时,不会轻易让她伤了自己。定是要等人来问起提及,她才好提些什么条件,换自己一条生路。

一旦他出面谈判,便说明了这女子在楚恒心中的重要性。林后握住了楚恒的把柄,人能不能救回来是另说,这个节骨眼上只要进了宫,无论因什么缘故去探望了林后,楚王都会对他心生隔阂,再如何让白姨在旁劝阻也是无济于事。

君王生性多疑。

尤其长子早逝,其他两个,不知有多少楚王的眼睛在暗处盯着。

他出面固然好,可林后是否放人,提出的又是何等条件,皆是不可知。想让林后的眼睛从珈兰身上挪开,最好的法子,一是让她知道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杀手;二是让她知道,不但无关紧要,还是个烫手山芋。

她才会想法子,迫不及待地将人塞出去。

而楚恒,明面上他接不得这个山芋,更去不得王宫。

那这件事,由谁来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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