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座上人开口:“若我说,此举确实不妥,岁荣殿之下,埋有槐飏仙尊的骸骨,此妖生自巫山,更应怀得敬畏之心。”
说起槐飏仙尊,望枯是知晓这个心怀天下的忠义之士的。仙魔大战的次数不多,但巫山被魔界纵火那次实在仓促,纵使脱胎换骨,也奈何敌众我寡,战死硝烟尽头。
而说话者年岁至少三十五有余,黄土身,短襟褂,脸生得四方四正,混黑的眼盛着一斗稻谷,发丝是干练的板寸长,却不与和尚一般剃个精光,腮边胡也只剩青茬,铁砂双掌裹有粗布,千丘万壑烙他的额上。
此人不是会吃苦的伙夫,就是勤俭能干的屠夫。
辛言见望枯打量,也不以仙尊自居:“我为辛言,是聚峦峰宗主。今日休忘尘将我等召来,是要选你入宗,但我是个粗人,说不得漂亮话,只会说敞亮话。”
聚峦峰,专收土灵根者。
休忘尘看似意兴阑珊,实则早有预料:“我还未说要行何事呢,到底是什么也瞒不住您。”
辛言:“休宗主甚少叨扰旁人,又向来惜才善用,能让十二峰宗主齐聚一堂也只有此事了。”
辛言辛言,苦多寡言。
望枯曾听说书人提及过辛言。凡人时,他是兢兢业业的穷柴夫,四十那年,妻女老母都因瘟病通通死个干净,独自冥想的日子多了,忽觉大半辈子也只见得这些光景,实在没个意思。
本想皈依佛门,却被过路人引错了道,误打误撞来了十二峰下。
他皮糙肉厚,混在十五之下的妙龄孩提后入了大选——未曾这么一试,还真摸出仙骨来了。
辛言身无长处,但天生劳碌命。一亩地,黄牛犁几时辰也要喘口气,他却能躬耕陇亩一整日不起身的。因此宗门生事,自当寻他,如此摸爬滚打几百年才坐上宗主之位,见其恒心。
他又看望枯:“我宗不好,什么脏乱活儿都往此地丢,既学不到东西,又少有女子遭得住。”
休忘尘但饮新茶,不动声色:“莫要急着盖棺定论,先听听她要如何说罢。”
望枯当真正襟危坐:“辛言宗主,我先前是背尸人,再脏的活儿都干过,蛇虫也总在我原身上走,我从来不怕的。”
她难得腼腆笑:“而且,我光听聚峦峰的名字就觉得土肯定不少,其他宗主又都不要我,指不定我去了您那儿,还能顿顿吃饱饭来着。”
辛言:“……”
休忘尘毫不意外,对上辛言,却又夹杂着道不明或故意为之的幽怨:“是她自己不愿的,赖不得我。”
“……”
屡次三番拒休忘尘,已辨不清天才还是鬼才了。
应是,一门心思混吃等死的奇才。
辛言束手无策:“且听其余宗主有何见解罢。”
桑落回身寻位,豪迈牛饮,咀嚼茶渣,又震四方:“我先发话,她要落我筑刚峰门下,活不过三日,再多说一句废话,并非有意胁迫。”
望枯颈上发凉:“……”
她信桑落并未夸大其词。
襄泛为第三站出之人,见她伤势惨重,心与眉头一并揪紧:“伤这么重,休宗主,她到底是个女子,怎该……”
休忘尘懒声打断:“襄宗主,莫要急着兴师问罪,这是她自己用我的剑划破的。”
襄泛:“……”
襄泛仙龄不及三百,却已浊雾障目,夜里更是什么也看不真切,因此哪怕人在银烛山,也只呈雌雄莫辨之派——是十二峰远近皆知的老毛病。
望枯希冀探头:“襄泛宗主可要改变主意收留我了?”
襄泛拒这第二回时,愈发于心不忍:“我宗遍地火灵根弟子,你为枯藤,若不慎被一把火燎去……”
望枯心知肚明,复而蔫倒塌上,蜷成蚕茧——
十二峰真乃天下第一生死局,容不下她这小小枯藤。
蓦地,一只柔荑玉手抚上望枯的额,迷蒙的眼中,也落下一盏雪萤灯。
眸中落雪,后又推开朦胧。
是一个美到动魄惊心的女子坐在她的身旁。
此人周身像笼了层轻纱,什么都看不真切。白发不胜雪,白肤不透红,一对狭长眼珠是琉璃盏,倾入一壶酒,漾开满庭芳。
听她轻吐胭脂唇:“的确伤得狠。”
声音也若即若离,生着病秧子的模样,却浑身带刺,周身散凉,像泡在极寒之地数百年,已是与之合为一体了。
望枯:“您是?”
她拿锦绣帕子,系上望枯的腕:“晓拨雪,负卿峰宗主。”
负卿峰……
十二峰中唯一修无情道的峰。
休忘尘出声打搅:“晓宗主曾在你昏睡之时为你更衣洗漱过,负卿峰又专收女子,兴许,定是喜欢你这没心没肺的徒儿呢。”
晓拨雪微微笑:“想来么?”
望枯忙不迭点头:“想……”
“——慢着。”
这打断声来得真是及时。
听着就游刃有余,好似就等人这么说了。
但望枯往座下扫去。
她找不到是谁开口。
来人又闷笑两声,第二声,好似在望枯耳后。
“找什么?在这儿呢。”
望枯翻身回头,又空无一物。
此人定是喜欢戏耍人间。
晓拨雪站起身:“柳宗主,你是要与我抢人么?”
那人闻声又笑,却是那猖獗大笑。
紧接着,休忘尘正对之位上的红袍人,在众目睽睽中炸碎开来,血流成河。
血像有意识地淌去休忘尘的脚下,后者只是气定神闲,半点不落心上。
休忘尘调笑:“柳宗主这傀儡的把戏玩了百年有余,怎的还未玩厌呢?”
旁人请不动,休忘尘一开口就让他现身了。
此人把戏耍得一套一套,登门入室却又规规矩矩。见他迈入正门时,已是艳阳高照天。
他有十尺长,只能躬身入门。
背负的百丈霞光留不在他邪阴的身上。
望枯很难阐述她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若把他比作一池深潭,更为妥当。
池水看似混浊,实则至清,一如他的表里,发是乌黑,脸是寻常样,其貌不扬。但旭日不探底,明面与鱼儿为伍,实则是将它们视为囊中物戏耍,就像他裂缝的眼,狭长而满是戏谑。只是不时会有人将水越洗越脏,便染成他衣袍一般的乌梅红。
是一个怎么看怎么危险的人。
他眼中嗜血,像猛兽寻猎物般直盯望枯:“迟来了,原以为今日只是商讨些无关要紧的事,未曾想,竟是与我大弟子有关的事。”
柳柯子佯装担忧:“噢,忘了,小废物压根不认得我,那你且记着,我,柳柯子,上劫峰宗主,那个杀了师尊,杀了师兄,夺来宗主之位的宗主,这下,可是记得了?”
有其师必有其弟子,他与路清绝说的话大同小异,但口吻大不相同。
柳柯子更像诱哄宠物。
而此宠物莫过于一脚踩死的蝼蚁,比起听,更像是上位者下令,无足轻重。
望枯一本正经地解释:“柳宗主,我早就记得你了,坊间都说你大义灭亲,遇到就该绕道走,不该生在十二峰,而该生在银烛山的大魔头……”
何所似哪爱插手旁人的事,但眼下却急得直跺脚,因忌惮柳柯子,只敢用气声提醒:“你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笨不笨啊!”
柳柯子却仰天大笑:“说再多我爱听的话可都没用,我从来不会手下留情的。”
何所似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坊间传闻确是望枯胡乱杜撰的,但多半比试台的规矩就是因他而定,这种能将杀师证道当作善事鼓吹的人,怎会在乎凡人所想。
望枯讨好不成,便耷拉个脑袋:“好罢……”
柳柯子捏紧望枯的脸:“小废物,我不想趁虚而入,因此你这三日,最好想办法把你这一身伤弄明白了,想去哪宗临时抱佛脚也都没问题,谁敢拦着,我自当唯他是问。”
“可若三日后,你再像与路清绝比试那样让我好等,就休怪我将你绑来了。”
“你赢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宗主之位我也让贤,可若你输了……”
他一字一顿,“你不是死不了吗?我就让你死个痛快。”
望枯脸上发疼,好不容易等到他放开,身子也险些滚地。
她磕磕碰碰开口:“你不是说,我想去哪个宗门都可以吗?好,那我要去上劫宗。”
休忘尘端茶手微不可闻地停滞刹那。
十个人,十张脸,齐齐向望枯看去。
襄泛慌忙打圆场:“柳兄,童言无忌,她来十二峰统共不到几日,上劫宗又是数一数二的大宗门,许是一门心思想往强的去,但你我都知道,定是于理不合的……”
柳柯子离去的身影缓缓停下,再看这嗤之以鼻的望枯,已盛满柔情。
“你是一刻都不想活了?”
望枯并未胆战心惊,只是越觉难,才越有可趁之机。
她也曾听过商影云与人交谈《孙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她若一点底细不知,才是不战而败。
望枯:“并非,我是太想活了才这么说的。上劫峰能人才辈出,定是有他的道理,我天资愚钝,要学得快,只能如此。”
有理有据,无人辩驳。
柳柯子一口应下:“好啊,有此决心,我何乐而不为呢?只是,入我宗第一条,要亲自修炼而成的剑,第二条,不可依傍旁人,第三条……呵,前两条能做到,在谈其他罢。”
他撂下话,这才悠然离开。
但她无剑。
更不知如何从此峰,飞往上劫峰。
只此两条,足以将望枯拒个千百回。
望枯却不假思索:“好。”
桑落暴跳如雷,捋起袖子:“你这榆木脑袋!你知不知道上劫峰入宗第三条,就是必须杀个人证实自己绝无二心!你杀得了人吗!”
望枯缓了好久才了然话中何意:“……真的?”
桑落强忍怒火,抓着她要往外追人:“此事还能有假不成?你不是很会说好话吗?你现在求他还来得及!”
望枯却用力挣脱,一笑百媚生:“可我还没穿过红色的衣裳呢,指不定会很衬我的,是不是,桑宗主?”
桑落:“……”
她早该知道的。
人别死她宗门她就该谢天谢地了。
但桑落殊不知,此事为望枯所想的其一。
其二,只怕是——
她还真有能杀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