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桑山在仙界最南,山体断成三列。一列是从九天漫下的长瀑,一列群烟缭绕,还有一列横亘在二者之间,只有皲裂黄土,活物难生——
弋祯法师四百年前,带风浮濯来到此地时,业已说全缘由。
“它们都在等一个解救。可以是人,可以是仙,可以是佛,也可以是你。”
“枯木亦逢春。”
话是如此,彼方的风浮濯,只是从另一深渊涅盘而归,怎知解救它们。
风浮濯:“不行。”
但弋祯法师固执己见:“你还未试,怎知自己不行?”
风浮濯只好上前一步。
若视空山为佛,他报之跪了万回的双膝,报之虔诚合十的双手,报之死过一回才化的一颗嵌入双目的舍利子。
佛在何处。
佛在心野。
但风浮濯一贫如洗,只有他崭新的姓名,和疮痍满目的过往能够给出去。
他将两物双手奉上,不论嘻笑怒骂,不论弃置摧毁。
如此不堪的自己,不需同情。
而三分赤诚,却得来沉寂千年的空桑山,一次惺忪的睁眼。
它掀开眼前的幕帘,水的云烟、树的迷瘴,在风浮濯耳畔呼啸而过的声音,清晰依旧。
“它要的不多,看来,你猜对了。”
还抚平脚下黄土,降落甘霖,湿润松软。
弋祯法师的声音飘渺晃荡:“此山无主,它归你了。”
可风浮濯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配。”
他不见山,山自寻来。
仙山认主不易,一朝是他,来日也是他。
更无配与不配之说。
后来,风浮濯在空桑山上不吃不喝,端坐一天一夜。
他并非轻易想通之人。
但既是给了他,他愿以身赠此广袤无垠。
他亲手在空桑山栽下的水莲,已是青翠了三百年,每日滴落一个剔透晨露,终成浅清池。而其余裸露的地方,由无忧树、菩提树、婆罗双三树间隔着种,区区十年就已参天。
如此小有所成,风浮濯才敢自建一所茅屋。再在院心栽上一棵银杏树,如今也有树荫乘凉。
空桑山白云苍狗,百年银杏又落黄,诉着他不为人知的心愿的血绸,挂满银杏,如幡招风。
空桑山再不以空当首。
但风浮濯闭关多日后,吱呀推门,再见此景。
仍道一声不配。
“肯出来了?”
风浮濯看去,院旁石桌,弋祯法师又执黑棋又执白棋。不知下了几轮,棋盘上密密麻麻,见了风浮濯,只是眉开眼笑。
风浮濯:“徒儿并未疏于修炼。”
弋祯法师摇头笑:“我可从未说过你疏于修炼,为师觉得,你在避重就轻。”
风浮濯敛眸:“并未。”
弋祯法师惊喜之色,溢于言表:“自打我将你点化为佛,还没听你辩驳过几回,如今非但说了并未,还如此迅速?”
风浮濯不语:“……”
知徒莫若师。
弋祯法师:“这回闭关,可有想通透?”
风浮濯:“并未。”
此句为真。
弋祯法师起身,末了,负手再观棋局:“你这个倔性子,怎么想都不会想通的。依我来看,你非但想不通,还不愿想通,若反成看客,兴许迎刃而解……看,白子胜了。”
风浮濯目光缓慢飘去,只一眼,也认出这是他与弋祯法师下的第一盘棋。
因处处敬让师长,又不知变通,却赢得出乎意料而记忆犹新。
弋祯法师浊目留痕:“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分毫不变。”
风浮濯一阖眼,秋日杲杲也贮藏:“变不了。”
弋祯法师成佛千年,不抿年少心性。而风浮濯从不言笑,若把黑发覆白,也知少年老成有何深意了。
弋祯法师偶尔也会想,他若不曾解救,让风浮濯在阴差阳错中坐上了龙椅,定也是明面威,实则明的君。
天下,可会盛世回望?
只是,错了就是错了,这不是风浮濯的东西,他这辈子也不追回,不追悔。
弋祯法师言归正传:“无妨,只是世道又生生棘手乱事,你若不想,我不会逼着你。”
风浮濯:“何处?”
弋祯法师:“你不该先问何等乱事吗?”
风浮濯:“不必。”
弋祯法师发笑,果真是个痴儿。
一意孤行的痴儿。
弋祯法师:“此事攸关修真界,雾岫山与银烛山,二者谁先遭罪,另一方就跟着遭罪。这不,上旬因地动倒了个负卿峰,中旬银烛山的结界破了,而今还跟着地动了。”
风浮濯下颚凌霜:“……”
弋祯法师:“只是不要忧心,那些宗主们把游魂聚在一起,早已治住。至于地动,这个我们无须去管,只是天道会在大乱时现身。”
弋祯法师正颜厉色:“金丹为师不去计较,但那时你与那小妖怪换了伤,她来路不明,巫山又是个……言而总之,于你佛身百害无一利,天雷不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断了,你此次去,想法子把缘由弄明白。”
风浮濯骤然抬步:“嗯,我去。”
弋祯法师:“好,你不比我们,来日是要登仙的,天道虽无实体,但什么都听得懂,旁人不知你性子,惜字如金是好事,但难免漠然,误以为你——”
他话语斩半,扬声是为能追去风浮濯身后。可留不住他片刻,早已由两岸佛树护送,消失在长阶之尽。
弋祯法师自叹冷暖:“唉,又是如此……”
每回来,都话不投机半句多。并非风浮濯不孝,反倒是怪他太孝,墨守成规也太过,杀身成仁更过。
半点清闲不享。
而弋祯法师,是出了名的克己复礼,一步之距,都有十八寸,碰上风浮濯,尚且都自愧不如——可风浮濯非但将他的习性师承一脉,还将空桑山的一花一木,拿菩提子来计量。计量也罢了,还每二十个为精准,错了就重栽。
做到如此地步,以至弋祯法师连空桑山也看厌了。
他阑珊归去前,偶尔在满地落芳前,看到一个格格不入的黄花。
从粗根中分出泥泞,不再依傍绿叶,一枝细身独秀。
弋祯法师骇然,难免多看了几眼,蝶叶微垂,中心黄斑——
先前有这黄姜花吗?
……
银烛山地动与负卿峰倾覆相比,有过之而不及,里外皆难逃。
而今许是身处地下,唇齿都不由自主地跟着打颤。
分不清山动还是身动。
望枯趁乱将续兰推走:“续兰!快去墙角蹲下!”
续兰连滚带爬地照做,而今望枯刚要挣扎,但水中起狂澜,却反被狠狠拍回石上。
续兰不知所措,望枯厉声遏制:“不准抬头!”
巫山乃多事之地,雨势磅礴时,能冲散好些滚石,如何庇佑,便各凭本事——望枯还是挨了几回痛,才知死角最是无恙。
望枯眼见山体晃得更为厉害,已有碎石顺着峭壁滑下,危急关头,望枯憋了一口气,埋入水中。
“咕咚——”
霎时,巨石擦肩而过,拖着她的锁链沉入更深处——
一朝不当浮木,竟还能救她一命。
宗主们虽什么也没留下,但桑落灵力聚成的无名鞭,还在身上如披帛捆着。
而今沉谷,还可留下一丝幽辉。
望枯双手握住,妄图把它解开——想要为己所用。
这鞭子越是反抗,越是震颤得厉害。她手背本就泡发白了,冷而僵硬,握在手心的鞭子却烧得正旺,让她吃痛几回。
望枯咬紧牙根,练剑这些天,手劲今非昔比。她不再浅尝辄止地去握,而是将十指嵌入。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但能伤便是好事。
然而,灵鞭像是伏了主,原先在水中七扭八拐的动荡骤然停息,了无灼伤人的灵气和不住挣扎的逆鳞。
心甘情愿落在望枯手上。
任凭差遣。
望枯诧异一瞬,两只手胡乱挥动鞭子,将这一声声坠池的石块驱走大半,水也旋成一涡。
这鞭子威力之大,搅弄整片水域的强浪翻腾,望枯头晕目眩,像鱼儿吐泡泡一般说起胡话:“咕噜噜噜……”
但总算再无其他。
水波不歇,若真有棺材板,定是成了摇篮床,晃她去个不虞的新国度。
可即便没有,望枯也精疲力竭,昏沉睡去——在波光翕张的深潭之下。
……
“望枯。”
有人在轻唤她的名,如真似幻。
“……此地不宜昏睡,起来。”
第二句,就成了生硬的勒令。
用那寡淡无味的柔声。
“啊……啊……”
那人不再说话,却换成个带有哭腔的哑巴。
女儿家,年岁小。
望枯察觉时,再混沌的脑,也迫不得已睁开双眼——
她定要亲眼探看续兰是好是坏。
潮汐褪去,地动蛰伏。
一派祥和。
望枯重返碧霄之下,看什么都恍恍惚惚。
一轮日分一半给月,一个人晃动两颗脑袋。
……怎会如此诙谐。
“闭眼。”
那男子又在说道,才言一句,微凉掌心便罩住望枯的眼。
她湿答答的眼不知吃进多少水,如今却被他的掌心反哺而去,再还一片清明。
望枯直觉不对,拉开挡在眼前的手,光横在他的肩颈上。却因他浑然天成的冷,将周遭换成冬月景,晕开俗世。
望枯定睛一看,是风浮濯。
酉时混沌进,戌时黄昏出。
因此镀来一层金光。
金光是暖色,却像他不易察觉的怒。
荡了一瞬,转而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