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五,迎财神。瑞裕十九年却非同凡响,白日旱地,夜里覆雪。
庄稼死绝,民不聊生。
佛界德高望重的长老,共赴仙界,恳请仙家指点迷津。奈何百仙无一例外,俱是焦头烂额——从去年地动起,至仲冬飞雪,到今时反常,样样难平。
仙人拂尘,华发飘飘:“归宁来的长老们,恕我等无能,今时不同往日,天道制衡五界,谁敢一家独大?只得顺应天道了。”
佛门众人相觑:“此言何解?”
仙人答:“五界内谁人作乱,天道都将严惩不贷。而迄今为止,天道仅在千年前为那神神叨叨的凡人现身过一回,再就是前不久,为那灭宗的十二峰修士现身第二回。”
命有天定,但佛为涂炭生灵而活。
仙界尚能沉心静气,是将琐事顺理成章地扔给天道了。他们并无太多牵挂,不将心系苍生为第一要义。说是淡漠也好,聪慧也罢,但行分内之事。
佛门众人只得就此谢过。
风浮濯心忧此事,但五十年佛门大开时,也留了几个有些佛缘的弟子。她们由风浮濯带领,需共同修葺佛像后,再行旁事。
风浮濯几次运起灵力,佛像尚未恢复如初。反观刚入门的弟子,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
他当机立断,跪倒万丈佛像之下。
不知事的弟子以为犯了忌讳,惶恐不安,跟着跪倒。
弋祯法师的话别有深意:“佛的心里都有一面明镜,心里有没有错,一照便知,若是模糊一片,便怀着困惑再看,待到何时想通透了,何时就擦净了。”
是了。
风浮濯入佛门四百年,初回酿了大错。
但他谨慎入微至此,却就如那越擦越黑的镜子,始终不知犯了什么错。
他终日不吃不喝,唇角平,遮着眼,周身生满倒刺。从晨跪到晚,从月头跪到月末,从十一月跪到腊月。
他人可靠,极是话少事多。当两佛相对时,也不比先祖佛像低上一筹,倒像针锋相对。修为不如他的、或是年岁稍小的晚辈,看不过眼,日日在他跟前劝诫。
而他,双膝连成山,逆流的鲜血浇灌,伫立一方巍峨。
静,却可畏。
有人交头接耳着:“倦空君这是得罪了谁?”
弋祯法师笑答:“他只会得罪自己。”
新来的女佛,法号为“萍罄”,“罄”有倾尽所有之意,因她生前,帮衬千百女子学文习字,又山水一程,桃李满天下。寿终正寝后,掉了奈何桥的队,随了一只引路的白骨蝶,就此来了归宁。
佳节之时,归宁上下不燃炮竹,却吃斋饭。她端了几个萝卜素圆子,来佛龛前放着,另一碗却给了风浮濯。
萍罄笑脸迎人:“倦空君,弋祯法师拉不下脸,实则是让我带话,今儿除夕夜,便不必跪了,来吃个团圆饭罢?”
风浮濯不动:“倦空有错。”
弋祯法师就在身后:“四百年了,你变了分毫吗?我看是分毫没有!若有些事你能想明白,也不至留在今日了。”
风浮濯静默:“总能想明白的。”
弋祯法师鼻孔出气:“浪费粮食的是你,目中无人的也是你,什么都有你自成一派的道理,何时能想明白!”
风浮濯:“倦空知错。”
弋祯法师摆摆手:“少跟我掰扯,你哪儿像知错的模样,说是‘何错之有’,我还能信上两分。”
风浮濯无以辩驳,却将那碗接过,道了声谢,嚼着还冒热气的圆子——弋祯法师此言,的确不假。
行事以来,他素来有自己的分寸。生父生母皆为旁人赞口不绝的好官,栽树先立根,奈何二人蒙怨而终得早,风浮濯有心将此良风传承,长成参天树。
而今时过境迁,此个“心系民生”的愿景触手可及,他却茫然无依。
想来,是他,天性无绪,靠吃痛留得世间印记。
病却绮丽,不去沉湎过往。
弋祯法师再未说什么大道理,风浮濯的除夕夜有无陪衬通通无足轻重。他又在佛前跪了一夜,自当有始有终。
初一清早,他的腿已了无知觉,走半步,停一步,双膝才不会再次被土地吸了进。
直至投身一派燥热风里,他手心出汗,当即觉察不对。
弋祯法师沉脸:“人间有难,不容小觑。倦空,此事你随我一起。”
归宁由此归于宁静。
如此人去楼空,是将他们播撒在六州各山川海角,奈何土地干涸,无法落地生根。而夜里却又潇潇霜降,遍地横着冻死骨。还一连多日,白幡几度扬。
佳节重逢时,这些人却死得这样轻易。佛门众,心如刀割,恨不能以己身代之。
弋祯法师知道风浮濯的症结,由此给他带去祉州。
祉州萧条更甚,房屋颓圮,鬼都嫌晦气。
风浮濯蓦然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也曾齐肩共步的女子。
不知阔别多日,可是别来无恙。
可是,毫发无损。
一如过去明媚。
……
而归宁六十一人最终仍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报着必死之心,拦截天道去路。
是为下下策,又许是无用,但苍生待救。
花无百日红,燃及一时,已是绚烂。
六十一人分批次,没日没夜地在几处盯梢。
每人在手背里点了一颗朱砂痣,何人觅到了,指腹擦掉,旁人的痣就会闪烁几下,再把他们传送过去。
年初五,隆冬宿夜,狂风乱把云翳敲。
这也是朱砂痣第一回闪动。
当即,风浮濯来到雷雨交加的高岭上空。
他们叩首,祭拜,虔诚向天命。
而天命却向一人看去。
——它迟来的宿敌,望枯。
望枯罔顾所有人,一心向天道:“天道,为何要毁我的家?还是说,你只想灭了我?”
风浮濯听声,为之轻振。
望枯。
不谈朝思暮念。
算上失明之时,也有一月半了。
奈何他看不到。
“天道”见望枯挑衅到眼前了,愤慨、羞赧,深呼一气,疾风掠遍整个十二峰。
结靡琴弦钻出风浮濯两袖,匍匐他肩头,七嘴八舌地说着望枯如今的模样。
——单薄白衣,鹿眼泛红,发丝紧贴脖颈,赤脚遨游,直指天地。
——如今被风吹,坠下万丈之下。
风浮濯听罢,明知有千万个不可为之。
却还是成了离夜之翎,身碾天际,坠往望枯之处。
她不让的。
弋祯法师不允的。
先祖勒令他悔过的。
但一月了。
有些人哪怕在心里想了千百遍。
也需亲眼一见,才知何为心安。
……
望枯如今又成枯藤样,最是怕风。而“天道”好似什么都知晓,有意与她对着干,呼出的风让她打旋几回。
如此,望枯心里已有答复。
但若是毁了她含辛茹苦铸造的“家”,就是何时没了“天道”,望枯也将追着它去下辈子索要偿还之物。
沙棠神木一伸枝,让望枯坐在上方,偏生又落下个不怕死的。
还将她搂入怀中。
见是风浮濯,望枯刚要发作的脾性,由此扭转。
但也绝非轻易平息。
——倦空君也会失信?
风浮濯第一句,诚惶诚恐:“……可曾摔疼?我来迟了,不妨——”
不妨上刀山下火海历练一番,再当惩戒。
望枯盯着他:“自然无事了,倒是倦空君,抱得这样紧,才让我疼了。”
风浮濯慌忙放手,又将她打横抱起:“如此呢?还疼么?”
望枯挂相:“马马虎虎。”
风浮濯能懂话外音:“人间有难,我随先辈而来,想问天道往后该如何行事,并非有意将你打搅,若你心里有气,便不要闷着,撒我身上便是。”
望枯往后一看,“天道”不懂敌寡之分,只是困意席卷,一个吞天哈欠后,带着冰雨寒风隐没在无边夜色中。
瞬息风平浪静。
若非神树还是支离破碎的模样,断叶悬露珠,滴落整个残夜。
望枯闷闷不乐:“倦空君已是打搅了。”
风浮濯失明,却六感俱通。掌心隔着被水润湿的薄衣,却触得到望枯冰凉的体温。
于公而言,今夜一无所获。
于私而言,风刀满目,至少保住了望枯一人。
结靡琴弦为他引路,少不了嘴碎。对这沙棠神木赞口不绝,还叮咛它们的主子入室弯身,莫要磕了脑袋。
望枯打量它们:“你们分明无人碰触,为何还能自己弹呢?”
她不懂音律,只觉它们近似蚊虫,嗡嗡震颤。
两根弦霎时灰溜溜钻回风浮濯袖中:……
风浮濯入室后,周身回暖:“望枯,我该将你放在何处?”
望枯:“随地即可。”
风浮濯照做,又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望枯有话想问,但他手脚放得太轻,就此窝在床榻旁睡着了。
风浮濯回来,将热水桶放下,又抱起人:“……望枯,为何不去床上。”
望枯半眯着眼:“身子太脏了。”
风浮濯轻叹:“沐浴便不脏了。”
望枯嘟囔:“走去也累。”
风浮濯:“……”
他小心将她抱过去,还顺道拉好屏风。
结靡琴弦被放逐在外,名为把风,实为怕扰乱望枯。而屋内一旦静下,屏后衣裳落去,扑通落水的声音,俱是清晰可听。
风浮濯走远,膝上却误打误撞挨上床沿。
膝上染水,怕燃湿了,他不由自主摸了一把床单。
东拼西凑,布匹陈旧,极是疙身。
而风浮濯眼前呼来一阵风,伸手探去——宣纸糊的窗,怪不得如今已是千疮百孔。
望枯风寒发作,头晕脑胀地睡去,跌进热水间,不慎呛了一口水:“……咳咳!”
风浮濯大步追去,却停在屏风之前:“……望枯,我赠你的那些呢?”
望枯提不起劲:“哪些?”
风浮濯踌躇一瞬,抬脚步入屏内。
风浮濯:“我双目失明,你若信得过,便由我……”
望枯打断,业已烧糊涂了:“嗯,你来。”
风浮濯屏息凝神,鬼使神差:“……好。”
唯一一盏烛火吹灭,长巾铺开他两臂,将素体从水中接出。而后,他脱了外衫,折了三叠,用贴身这一面,从上至下轻柔地擦水,再替她穿上里衣。
他险些忘了,原先只想当她的步辇。
却揽来另一桩事。
还不曾推诿。
任谁说了,都是大逆不道。
他该如何担责,何去何从,都未考量。
他只是抱起她,用法力将散落在床的雨水抽干,从剜下一块衣袖的布匹用以填补窗棂。
望枯像在唤一声呓语:“倦空君,不,你……是风银柳。”
风浮濯心下一沉。
——太久不曾听到这声称谓了。
望枯心知今日是说不完了,只好先将他牵制住:“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走,我想问问……你那,不为人知的过往。”
遽然,风浮濯上涌一股不可言说的冲劲——
他想看看她。
尽管谁人都说不该。
他的灵力聚拢在望枯身上。
渐渐的,一个人在他的黑夜中亮起。
她发丝滴着水,打湿了白衫。鼻头是红的,埋在他臂弯上,恬静地睡着。
用美来诉说太过单薄。
但他看着看着,也大抵是着了魔,顺势躺在身侧。
他想留下,绝非色令智昏。
而是说——
他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