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案走后,其余人才纷纷起身走了。
群臣个个如丧考妣,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赵玦生气是假,要清算他们才是真的。
这么多年塞北是什么情况他能不知道?
自从赵玦继位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这个病病歪歪,看起来好拿捏的国君不是个省油的灯,一上位就雷厉风行,在几年时间解决了国内军队的问题。
正因如此,所以这些人都心照不宣地没对国内的军队下手,纷纷把手伸到了塞北。只因塞北各族是异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大家都懂,赵玦自然也清楚。
他们也都清楚,对于塞北,赵玦一直是不喜欢的,这些年他们在塞北搞出来的事赵玦也是知道的,只不过一直以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直到几年前,塞北各族突然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开始不交赋税,并且每年直接把文书送到丞相府和王宫,塞北各族也突然反抗了,他们这才无从下手。
他们怎么可能想不通,赵玦这次不是动了真怒,而是下定决心要借机清理朝堂,只不过要清理朝堂,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罢了。
偏偏这么巧,遇上了塞北叛乱。
他若是不借着这股东风,又怎么好光明正大地下手?
以往的群臣下朝时都会三五成群地走到一处,聊些家国大事。
今日却出奇的默契,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个个敛容屏气、神色肃然,一出了宫,纷纷上了马车回府了。
赵玦今日情绪起伏太大,回后宫后又咳出好多血来,赵宁跟去后宫查看他的情况,田福正指挥侍女端着带血的盆子出来。
赵玦这病已经没得治了,只得在吊他命的同时想办法尽量减轻他的痛苦。
赵宁进殿的时候,赵玦还在咳,他像一条搁浅在岸上,垂死挣扎的鱼一般,拼命地张大嘴想呼吸,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肺管子似的,却怎么都做不到。
赵宁上前去用内力替他缓气,赵玦咳嗽的频率这才稍微有所疏解。
一盏茶后,赵玦总算慢慢地缓过来了,被憋得通红的脸也慢慢地恢复了病态般的苍白。
他坐靠在软榻上看着赵宁:“阿宁,这次真是辛苦你了。”
“不是我,是欧阳先生,”赵宁不咸不淡道:“我只是凑巧遇见了。”
赵玦:“欧阳先生确实功不可没,不过这次若没有你,塞北这事恐怕没有这么容易解决。”
“嗯。”赵宁应了一声。
赵玦靠在软榻上注视着赵宁,赵宁长相肖母,眉宇间有卓文姬的影子。目若繁星、眉如点漆,确实很漂亮,倘若他不是每天都冷着一张脸的话,应该是很招姑娘喜欢的。
不,其实他就算是这样,也很招人喜欢的。
每次他只要一来,宫里的侍女总是会找机会偷看他。
赵宁撤了手,接过侍女递上来的茶水,用手指摸了摸杯壁,将茶递给了赵玦。
他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看着赵玦。赵玦看了他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让自己喝水,于是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水。
赵玦喝了水后,赵宁接过杯子,放在侍女的托盘上。
赵宁又陪着赵玦坐了一会儿,确定赵玦暂时没事后,这才起身去了鸿书殿去替赵玦批阅文书。
“阿宁。”赵玦突然叫住他,赵宁顿住脚回身看他,赵玦嘴唇动了动,最后又忽然叹了一口气:“没什么,你一路回来也累了,先好好休息休息,有空去看看你母后。”
“嗯。”赵玦应了一声,走了,他没去看卓文姬,而是去了鸿书殿看文书。
卓文姬得知了赵宁回来的消息,同时自然也得到了徐凤鸣完好无损一起回来的消息。
她又气又喜,先将李光骂了个狗血喷头。
不过比起来,赵宁回来她是很开心的,于是让内侍来请赵宁,赵宁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就是不挪屁股。
卓文姬派人来请了五六次,又在昭华殿等到快三更赵宁都没来,终于坐不住自己找来了,结果一来,赵宁已经走了。
卓文姬气得不轻,然而她又别无他法,只得忍着一肚子气回去了。
华阳殿内,太后得知赵宁没死回来了,先是微微一愣,继而眸子中闪过一抹震惊,片刻后又立即恢复如常,轻蔑的话语间竟然破天荒地带着几分赞赏:“这孽障还是有点本事的,以前还真是哀家小瞧了他。他今日回来,前朝可有发生什么事?”
御前的人嘴都紧的很,何况赵玦又有心防着太后,专门伺候在赵玦跟前的内侍和侍卫都是赵玦继位后亲自换的,自然是打听不出什么来的。
等陈妃母族成功将消息传进后宫的时候,已经是好几个时辰后了。
“他一回来不久,”陈妃说:“君上就开了朝会,今日君上在朝会上大发雷霆,扬言要彻查塞北的事。姑母,听父亲说,他这次是动了真怒,恐怕……”
“都病成那样了,”太后说:“还发这般大的火,伤了肺腑,让病情加重怎么办?季陶,吩咐御厨,炖些养胃助眠的银耳莲子羹给君上送去。”
“是。”那名唤季陶的侍女退了出去。
陈妃:“……”
太后正在修剪盆栽里的枝桠,知道自己这个侄女在想什么,瞟了她一眼:“不管怎么说,哀家与陛下都是名义上的母子。他本来就身体羸弱,每日都睡得不好,今日又发了这么大的火,送点助眠养胃的汤还是应该的。”
“姑母,我不是这个意思,”陈妃欲言又止:“我的意思是,陛下他下令要彻查塞北一事,并且在朝会上放出话来,不管是谁,都要依法处置。”
太后:“他让谁查案?”
陈妃:“秦川和闵衡。”
“嗯,让这两个人查案,”太后看着自己修剪的盆栽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在赞同赵玦的决定,还是在夸自己修剪的好:“看得出来,他这次是真的打算要清理朝堂。”
陈妃:“正是这样呢,姑母,怎么办?现在父亲都急死了!”
“慌什么?”太后说:“水至清则无鱼,你信不信,我敢保证朝中真的做到了刚正不阿,两袖清风的朝臣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朝廷中有多少官员?难道他还能真的把这些官员全部杀光不成?
若真是这样,到时候朝中无人,朝廷还怎么运转?”
陈妃:“可是……”
“放心,他不会这么傻的,这是自毁根基。”太后说:“这事闹到最后,顶天了就是让官员们拿了多少都通通吐出来也就完了。不过,陈家毕竟关系特殊,为了稳妥起见,让你父亲尽管将不相干的东西都处理干净。”
陈妃被太后这么一说,也冷静下来了。
还得是太后,总能剖开事物看见问题的本质。
赵玦再生气,还能真将所有的人都杀了不成?
“不过,哀家现在倒是另有一件事不放心,”太后眉头微蹙:“这孽障都回来了,周冲怎么还没回来?就算刺杀失败了,也应该回来复命才是。”
徐凤鸣等人回了丞相府后,郑琰十分贴心地把尹绍之的房间安排在了距离姜冕十万八千里的位置。
原因无他,只因这姓尹的话太多了,还十分没眼力见地总是缠着姜冕。
几人回来后,闵先生没急着找他们问话,而是让众人好好休息。
事情已经解决了,什么话也不急于这一时。
结果这几人刚到丞相府不久,闵先生就被通知参加朝会去了。
闵先生走后,直到酉时才回来,并且带回消息,齐言之被收押到廷尉狱了,并且还不许任何人探视。
他害怕尹绍之一着急做出什么事情来,于是说完当即跟尹绍之解释,赵玦这么做是在保护他,毕竟齐言之身份特殊,一个人在大安不安全,这时候在廷尉狱反而不会有生命危险。
尹绍之是明白这其中的关系的,没有过多纠结。
晚上时,赵宁趁着天黑,熟门熟路地潜进了丞相府。徐凤鸣吓了一跳,现在这种时候来丞相府,万一让人看见了,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放心,”赵宁说:“没人知道。”
徐凤鸣转念一想,赵宁这点轻重是有的,也不过多纠结。
赵宁在丞相府留宿,天亮之前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接下来日子,闵先生跟秦川有的忙了。
徐凤鸣跟姜冕在丞相府中闲来无事,就跟着欧阳先生帮忙整理堆积的政务,并且将各地上呈交的文书进行分类挑选,一部分送进王宫,另一部分无足轻重的就直接处理了。
由于秦川被调出来查案了,考校王子一事交到了太傅手中。
赵宁回来后第二天又回了别院,每天白天在别院,亦或是校场跟着众王子一起读书、辩论、写文章,外加练习礼、乐、射、御、书、数等君子六艺。
偶尔太傅心血来潮时,还会让他们分析各国的情况,并且让他们制定作战计划。
晚上就继续过着那种日日思君不见君的日子,偶尔想徐凤鸣想得紧了,就悄摸着溜出去找他。
尹绍之在丞相府无聊地转悠了几天,最后也加入了处理政务的大军中。
令尹绍之感到震惊的是,这种涉及到国家机密的事,闵先生居然愿意让他来插手,他实在是对闵先生对他的信任而感动,干起活来十分卖力。
这段时间国内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大事,就是好多文书呈上来都是各地的灾情。今年夏天启国又遭遇了干旱,很多地方因为大旱引发了小规模的动乱,不过已经被当地的封邑大臣和士族压下去了。
最开始查看到文书的,是丞相府的一名客卿,这文书写的很巧妙,全文避重就轻,他还真的信了,随手写了个阅就扔下去了。
殊不知,就是这个疏忽,导致了几个月后的流民暴乱。
闵先生跟秦川每离奔波劳累,吃力不讨好地查案。
三个月后,第一场雪下来了。
今年这场雪格外地猛烈,一来就是鹅毛大雪,只不知,又要冻死多少人。
经过闵先生和秦川的努力,大臣们终于陆陆续续地进了廷尉狱。
其中上到王室宗族,下到士族子弟,通通无一幸免,就连四王子都牵连其中。
每日朝会的时候,朝廷上已经少了很多人了。
就这,都还只是查到一半的结果,再查下去,恐怕朝中的官员得尽数关进廷尉狱。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别说闵先生了,连秦川都有点坐不住了:“闵相,这案子还要查下去吗?再查下去,恐怕整个朝廷的官员都会被送进去。”
闵先生也为难,这案子还查不查?
现在都已经有一小半官员被关进了廷尉狱,再查下去,恐怕整个朝廷的官员都会送进去,真到了那时候,该如何收场?
难道还能真的将全部的官员都杀了不成?
可事情都到了这一步,若是就这么匆匆结案,且不说赵玦那里能不能交代,真正的幕后黑手认定赵玦不敢真的彻底清理朝堂,日后恐怕会更加肆无忌惮。
闵先生沉默片刻,问秦川:“秦大人觉得呢?”
“闵相,实不相瞒,”秦川有些哭笑不得:“我现在有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巧了,我也是,闵先生心想。
“罢了,”闵先生想了想,又顺便看了看窗外那鹅毛大雪:“都几个月了,今日又这般大的雪,无论查不查,今日咱们都休息一日吧。”
秦川也有点扛不住了,三个月来饥一顿饱一顿的,铜皮铁骨也受不了,当即答应下来。
两人一拍即合,各自回家去了。
这两人愁得不行,太后听说这事后可高兴得不行。
华阳殿外大雪纷飞,殿内却灯火通明,四季如春。
太后穿着一身较薄的冬衣,斜靠在软榻上赏雪,跟前烧着炉子。
“我就说,”太后看着窗外那纷纷扬扬的大雪:“朝中跟这事有牵连的人不少,难道还能把所有人都杀了不成?”
陈妃坐在旁边:“母后说的是,我还担晖儿也会被牵连,现在好了,不用担心了。”
“哼,只怕现在该急的不是犯事的人,而是查案的和那个病秧子,”太后冷笑一声:“哀家倒要看看他们现在怎么收场。”
徐凤鸣几人每天仍然在处理政务,今日难得事少,天气又冷,众人早早地散了。
闵先生今日破天荒回了个大早,还特意去欧阳先生的院里看了欧阳先生。
欧阳先生还十分奇怪:“丞相的案子查完了?”
“唉——”闵先生摇摇头,叹了口气:“先生,我来向你讨杯茶喝。”
欧阳先生见状忙将闵先生迎进屋,又立即起好小炭炉烧水泡茶。
二人自几年前欧阳先生去塞北秘密寻访后,这还是两人这几年来第一次坐在一起喝茶。
欧阳先生回来后,闵先生又忙着查塞北的案子。
闵先生看着欧阳先生游刃有余地摆弄茶具,蓦地又是一声长叹:“我以前觉得这世界的本质总是万变不离其宗的,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商界那些蝇营狗苟跟这些事比起来,真的是小巫见大巫。”
欧阳先生:“丞相,可是案子遇到了问题?”
“案子没问题,”闵先生说:“是有问题的人太多了。先生,到目前为止案子刚查到一半,已经有近一半的官员被关进廷尉狱了,再查下去,只怕是整个朝廷都没人了。”
欧阳先生:“丞相是在犹豫,这案子究竟还要不要继续往下查?”
闵先生点点头:“先生,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可事情到了这一步,不继续查,那些人就会以为我怕了他们,以后会更加变本加厉。”
欧阳先生泡好茶,端了一杯双手递给闵先生。
闵先生礼貌地接了,欧阳先生说:“丞相,不管他们会怎么想,你确实是怕了他们了,否则,你今晚就不会这么犹豫了,不是吗?”
闵先生:“……”
闵先生明显一怔,脸上震惊错愕的神色一览无余。
良久,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啊,自己现在不就是怕了他们了吗?
闵先生:“敢问先生,我该怎么做?”
欧阳先生一脸的云淡风轻,他捋了捋胡须,答非所问道:“该不该查案我不知道,不过我有件事要告诉丞相,我前几日替丞相整理各地呈上来的文书时,看见了一份十分有意思的文书。
那文书写得极其巧妙,全文避重就轻、趋利避害,后来我察觉有异,就将所有的文书全部筛选了一遍。
发现三个月前,就有类似的文书呈上来了,只不过那时看到这些文书的人都是丞相的学生。当时他又见那文书写得巧妙,可能没太在意,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直觉这其中的事情肯定不简单,正想调查一番,结果我还没来得及入手,各地难民暴乱,请求支援的文书就呈上来了。
三天不到的时间,丞相府已经收到了六封难民暴乱,请求支援的文书了。”
闵先生听得胆颤心惊,欧阳先生却气定神闲道:“丞相别着急,我已经用你的丞相印写了文书,请上将军孟案派兵支援了。现在就看是上将军的兵厉害一点,还是被逼得生死边缘的难民厉害一点了。”
闵先生:“……”
只一瞬间,闵先生就明白了欧阳先生真正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