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雪带着戈壁的血腥气,那是三日前在此处坑杀商队的刽子手们留下的味道。
“去年腊月二十三,圣上在太庙为冻毙流民诵往生经时,”
恒亲王用刀尖挑开自己肩甲,露出深可见骨的箭疮,“你在这片戈壁用火油烧死了八十个不肯卖地的农户。”
他忽然将匕首插进伤口剜出箭簇,飞溅的污血染红了敦亲王眼皮,“就像这样,把他们烧焦的骨头说是北狄人干的。”
敦亲王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呜咽,被冰碴割破的嘴角淌下血线。
“那些人本就命贱,那又如何?”
恒亲王却将滚烫的箭簇按在他手背,皮肉焦糊味混在风里:
“圣上为省军费停了避暑山庄工程,你的别院地下却挖出二十口冰窖——其中三口存着用孩童酿的酒!仅仅是因为你听说,这些酒可以延年益寿!你可认罪?”
帐外忽然传来马匹惊嘶,恒亲王掀帘刹那,裹着铁砂的寒风撕开他额角结痂的擦伤。
三百亲卫正用身体围成屏障,挡住试图劫囚的王府死士。
他返身抓起敦亲王衣襟,五指深深掐进对方颈侧箭疤——那是十年前圣上亲征时为救这豺狼留下的。
“你不服生擒你,那我就跟你说五件事,你听好了。”
恒亲王染血的牙齿在昏暗中森白发亮,“其一,圣上减赋你加征,甘州农户卖儿卖女时,你拿人牙子做算盘珠子!其二,圣上释囚你造冤,刑部水牢里泡烂的书生供状,墨迹是你旗下吴将军的字迹!”
帐外传来刀剑入肉的闷响,有温热血雾溅在帆布上。恒亲王却将愈发抖动的敦亲王头颅按进沙盘,朔方地形图瞬间被鼻血染红:
“其三,圣上以粮换和平,你却把军粮掺沙卖给牧民!其四...”
他突然剧烈咳嗽,吐出的血块里竟有碎骨,那是三日前为护囚车被铁锤砸断的肋骨。
敦亲王趁机挣扎着嘶吼:“疯子!你活不过...”
“其四!”恒亲王用刀柄敲碎他两颗牙齿,混着血水吞下止痛药粉,“圣上遣太医署防治瘟疫,你却把患咳血的流民赶进盐矿等死!美其名曰,为了节省开支!”
惊雷突然炸响,春雷混着雪粒子砸在戈壁滩上。恒亲王拽着绳索将敦亲王拖出军帐,远处被亲卫制服的死士堆成尸山,血水正汇成细流渗向远处的沙坑。
“最后一件。”
恒亲王踩住敦亲王右手按进滚烫沙地,惨叫声惊起秃鹫盘旋,“圣上为保边境安宁,将九妹嫁去回纥和亲。”
“你却派人假扮马贼劫杀送亲队伍,本王身上的这刀伤是你门客的弯刀所赐——”
他猛地将敦亲王脸按进沙坑,底下隐约露出半截青黑手指:
“闻到了吗?这是你上个月活埋的那批粮商的手!圣上在宫里吃赈灾的麦麸饼时,你的地窖藏着两千石白面!
“这样的蠹虫,哪怕是先皇宠爱你,你有才干又如何?天下百姓的命在你眼中一文不值,那你如何配为人君!”
不知又走了多久,在徐舟野近乎已经体力不支的时候,终于到了。
亲卫突然惊呼着指向东方,但见血色残阳里浮现龙纹旌旗。
恒亲王望着京城方向突然松手,整个人如断弦铁弓般栽进沙堆,却仍死死攥着捆仙索。
驼铃声穿透血腥夜幕,八百铁骑踏起的烟尘中,隐约可见杏黄伞盖。
这是皇帝体恤他,特意千里迢迢来了。
朱雀大街上金箔与红绸翻飞如浪,九重宫门次第洞开,御道两侧的牡丹竟是违背时令地盛放着。
整个大街上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圣上玄色龙袍外罕见地罩了件朱红斗篷,指尖捏着的和田玉扳指已被磨得发烫,忽听得城楼传来十二声钟鸣,帝王竟提着袍角往前疾走两步:
“可是到了?”
“陛下当心台阶!”
凌王玄色蟒纹靴踏碎满地落花,手中却稳稳托着个鎏金食盒,“恒亲王最爱臣弟府里的梅花酥,儿臣特意用雪水...”
话未说完便被沈安然拽住衣袖,一袭月白襦裙的女尚书含笑摇头:“五殿下没见礼部刚洒过净街水?仔细酥皮潮了。”
话音未落,忽有稚童清音穿透云霄:
“来啦!恒王殿下的青龙旗!”霎时满城爆竹混着铜锣声炸响,朱雀门吊桥落下的瞬间,百姓手中绢花竟汇成七彩长河。
姜清染捧着药箱挤到最前头,杏色裙裾沾满香灰也不顾,踮着脚望见那玄甲将军骑在瘦马上的身影,眼泪“啪”地砸在怀中的止血散上。
“瘦了...”皇帝喉结滚动着吐出二字,目光掠过恒亲王的身体。
却见那人在马背上突然挺直脊梁,残存的右手高举起金批大令:
“臣幸不辱命!”
声如裂帛惊起满城雀鸟,八百亲卫齐刷刷单膝跪地时,铠甲碰撞声竟压住了鼎沸人声。
凌王突然把食盒塞给沈安然,三两步窜到御前:“皇叔,你说带回来给我玩的北狄狼崽呢?”
恒亲王未及应答,却见皇帝已亲手扶住他胳膊,明黄绢帕按在他渗血的肩头:“伤未愈骑什么马!朕的龙辇...”
“臣不敢僭越。求圣上不要让臣为难。”
恒亲王笑着后退半步,露出身后玄铁囚车。方才还喧闹的百姓突然噤声,不知谁砸出个臭鸡蛋,“啪”地糊在敦亲王脸上。
底下有一青年突然跪地,扬声道:“草民代兖州三万饥民,谢王爷活命之恩!”
说着竟率众跪倒,乌压压的人头如麦浪起伏。
若非是恒亲王,衮州便是第一个沦陷的地方。边缘的小镇已经有许多被杀光了的村子。
若非是恒亲王,如今的衮州已经不复存在了。
“都起来!”
恒亲王急得伸手要扶,纱布却绽出血花。皇帝突然攥住他手腕:“今日不论君臣。”
转头喝道:“凌王!”
“儿臣在!”
少年亲王捧着圣旨蹦上城垛,金丝雀似的展开黄绢:“奉天承运——”
突然被沈安然扯下卷轴,轻声说:“五殿下拿反了!”
满街哄笑中,姜清染已利落地为恒亲王重新包扎,泪珠子却止不住往药箱里掉:“这箭毒入骨,您怎能...”
“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