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面前的男人斩钉截铁,这坚定的语气令施慧娘微微蹙眉,她不明所以以及看过去,问:“为何?”
陈展身体微微颤抖,他猛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难以言喻的慌张,缓缓道:“……我与他行房所用膏脂,不利子嗣。”
施慧娘默了片刻,她想到了村子里的人从房间里翻出来的东西,顿时无言,这个汉子约莫从一开始,就没拿李朔月当夫郎对待。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便静得可怕,两人都觉着对方荒谬离谱,谁也不打算信谁。
过了半晌,施慧娘才出口:“哦,那许是被人打了肚子,要不然怎么能流那么多血呢?”
这话本不该由她来说,陈展刚救了她们几个,她便说这话扎他心窝子,有些恩将仇报的嫌疑,可她不说,谁又能替月哥儿说?燕子村里的人恨他、厌恶他还来不及,即便拿了他的银钱、衣裳也不愿少说几句闲话。
陈展与李朔月,当真是孽缘。
两人不欢而散,陈展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小院,脑海里不断响起施慧娘的话:孤身跑回家、被拽走、血从他家流到村头……
在一遍一遍地回响声中,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浑身是血的哥儿,他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眼睛里没有了神采,低垂着脖颈,在众人的奚落声中被大汉拖走……
李朔月既然能逃离吴家守卫,为何还要回来寻他?明明得知他将他发卖了出去,怎么还敢孤身往回跑,他就不害怕他再把他发卖了吗?
为何不去找他的情郎远走高飞——
陈展忽而想到铁匠、何栓、施慧娘、李朔月的话,他将这几个人的话串起来,便隐约得出一件事:李朔月拿了他给的“卖身钱”大刀,被他误以为与奸夫偷情,他因此将李朔月发卖,李朔月来不及给铁匠剩下的钱,那把刀阴差阳错被贱卖,兜兜转转,才落到了薛崇手中!
若真如此,这一切便都能说得通,李朔月当真拿了银钱给他打了把长刀,且那钱还是自己给他的“卖身钱”。
骤然得知这一事实,陈展心中五味杂陈,或许当初的李朔月当真对自己有情,可他前世同样对李朔月付出过真心,互相践踏真心,如此一报还一报,尚且还能说得过去。
可怎么、怎么会冒出一个孩子?若再加一条无辜的性命,便不再是两清那样简单。
当初郎中诊治说李朔月子嗣艰难,加上那药膏不利子嗣,陈展才敢那般肆无忌惮欺负李朔月,让他拿身体来还债。可若他当真发卖了怀着他骨血的李朔月,那当真是作了孽事。
李朔月曾经害死过他与阳哥儿的孩子,陈展虽然怨恨,可他做不出让李朔月有孕再因为报复让他尝尝失去孩子的痛楚,如此歹毒行径,与当初的李朔月又有何异?
可好像冥冥之中,他已经做出了这样的事。
陈展浑浑噩噩往金玉楼的方向走,心乱如麻,他暗自期望着并未有过这样一个孩子,因为他而白白丢失了性命。
菩提山半山腰有一座孤坟,李朔月当初在坟前烧过纸钱、往生咒等,陈展隐约记着当初李朔月还掉了眼泪,说了些“阿姆对不起你”之类的话,他猜测那是李朔月早早夭折的孩子,可那里面,究竟埋的是谁?
金玉楼张灯结彩,一如既往的繁华喜庆,正门外仍有穿着薄纱的娇客揽客,仿佛这是什么神仙地界。
陈展愣愣站在正门外,任由冷风吹过,与周遭的人格格不入。
他站了好半晌,才上前两步,涩声问挥着手绢揽客的姑娘:“李……寒玉、寒玉可在楼中?”
身前的男人眼眶通红,瞧着又是一个情场失意的浪子,姑娘见怪不怪,只拉出了自己的袖子,娇声道:“寒玉公子今个儿有人相伴,公子明儿再来吧。多备些银钱,才能叫人对你刮目相看呢。”
“多谢。”
陈展扔下一句便随着人流进了大堂,大堂内舞姬正在跳舞,气氛热络,陈展不知李朔月在哪间房,便拦住一个上菜的龟公,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给他,问:“寒玉在哪间房?”
那龟公掂了掂银钱,知晓分量不轻,将其塞进衣袖中后,附耳朝陈展道:“公子在第五楼,五楼是公子陪贵人们吃酒的地方,没有允许,寻常人上不去。”
“若想与公子相见,最好备上几箱子银钱,近日来寻公子的可都是不差儿钱的主。”龟公拿了银钱也不吝啬多说些,只磨磨嘴皮子便能得一袋子银钱,他是傻了才会拒绝,且这些事常来金玉楼的人都知晓,算不上什么要紧事。
“烦劳小哥通传一声,鄙姓陈,想见他一面问些前尘旧事。”陈展握紧双拳,尽量以一种平静的语气道:“无论成与不成,届时均有银钱奉上。”
龟公摇摇头:“公子不轻易见客。”
“你将此物交予他,若他不愿也无妨。”陈展扯下随身佩戴的腰牌,递给龟公。
龟公接过铜质腰牌,只见腰牌正面为“水”字,另一面则为“北城兵马指挥使”几个字,龟公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道:“原来、原来是指挥使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指挥使大人见谅!”
虽说这楼中更尊贵的客人也有,但无论哪个,他们都开罪不起!
龟公现下也不敢推辞,急急忙忙上了楼,同守在楼梯口的龟公说了些什么,便被放行,一路上了五楼。他只消通传一声,成与不成,全凭公子做主。
陈展看着那龟公一路上了五楼,将东西递给了守门的哥儿,那哥儿倚靠着栏杆瞧了一眼,陈展记得这哥儿,是李朔月身边伺候的那个。
等待的时间颇为漫长,陈展心中愈发焦躁,他不知自己为何就到了这金玉楼,甚至无端生出些悔意,他当初话说得那样绝,李朔月这会大概早恨死了自己,又怎么会愿意见他?
可若不去寻李朔月,他又能做些什么?他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这天底下能为他解惑的只有李朔月一个人。
等了不知道多久,那龟公才满头大汗地下楼,面带喜悦道:“辛苦大人久等,寒玉公子请您上去。”
陈展低声谢过,从衣裳里翻出仅剩的五两银子,递了过去,龟公乐呵呵接过,引着陈展上楼。
越往上走,他心便越打鼓,腿也跟灌了铅似的,一下比一下沉重,待站在门口,他破天荒生出了许多心虚与愧疚,手几次搭上门,却都没敢用力掀开。
重逢以来,他看过太多李朔月怨恨他的神情,那时候不以为意,只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可现在心境又有了变化,这孩子便是他未曾预料到的变故。
陈展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正等他欲大力推门之时,门忽然从内里推开,一个穿深绿色青袍的少年郎瞪了他一眼,出门时故意拿胳膊撞他,结果自己没力气,反倒把自己撞了一个趔趄,最后“嘁”了一声跑远了。
陈展怔了一瞬,直至房门关上发出响声,他才回过了神。
穿过堂屋,掀开玉帘,陈展便见到衣衫不整的李朔月独自倚靠在窗边,头发披散垂到后腰,手里拿着他递过的令牌玩。
窗子开得很大,风从窗外吹进来,将李朔月身上的味道吹到陈展鼻前,他一闻,便知方才李朔月同人行过房。
陈展发觉李朔月从不会在他面前遮掩自己与其他男人的情事,他的衣裳总是很单薄、清透,隔着衣裳便能将他看个清楚,李朔月不在乎,他任由男人们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也不觉着羞耻、惊慌。
就如同现在,他带着满身的红痕与自己相见。
陈展盯着李朔月的背影,发觉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听闻施慧娘的话,便本能地想来见李朔月,可见着了,却好似变成了哑巴,话几次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
如何问,难不成要问:你有过我的骨肉吗?什么时候?
只怕这话还没问出口,李朔月便要遣他的暗卫将自己丢出去。
可难不成要这样沉默下去吗?
陈展喉结动了动,只道:“窗边有风。”
寒玉听见了声,才回头瞧陈展,他还以为后面站了个死人呢。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那张讨厌的脸,再看只是徒增烦恼。
他瞧着手里的腰牌,心情有些愉悦,这些当官的把腰牌看得重,毕竟是自己的脸面,可到了他的手里,便不能这样轻易还回去。
本来还想拿这东西垫桌角呢,可屋里也没那么多坏掉的桌椅,寒玉只得作罢。
他微微侧身,眼睛眯起,紧接着,他将手中的令牌扔了出去,而后朝陈展挑衅地笑,紧接着拿了帕子擦手,而后将帕子碾在脚底踩了踩,面上更是赤裸裸的嫌弃与厌恶。
眼见着象征身份地位的令牌被人当作脏东西扔下,陈展忽然就明白了李朔月为何愿意见自己,原来是想作贱自己。可他大概总寻不着人的软肋,想要报复都是这样轻飘飘。
“再看,挖了你的狗眼!”寒玉没看到陈展气急败坏的表情,神情一下子冷了下来,厌恶道:“滚出去!”
这样的话都比他方才的小伎俩要伤人,陈展想着,目光也从李朔月的脸移到他的纤细的腰肢,那里,当真住过一个小娃娃吗?
寒玉不悦至极,随手抄起茶盏朝陈展扔去,陈展鬼使神差的,未曾闪躲,任由茶盏砸到了他的脸上。
陈展收回了视线,再对上李朔月怨毒的眼睛,一咬牙,便直接问出心中所想:“……我听闻,当年你在我走后三天,失了一个孩子。”
“是我的骨血?”
寒玉怔了一瞬,他很快明白了陈展想问什么,顿时冷笑连连:“没皮没脸的贱人,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还骨血,不过一个未出世的小杂种!”
陈展脸色微变,心中翻起滔天巨浪,他其实已经信了施慧娘的话,可总还想再确认。
原来他们当真有过一个孩子。
陈展被李朔月坦率而又充满恶意的话语刺激到,他没料到李朔月竟然将那个孩子称之为“小杂种”,他从前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陈展身形踉跄了一瞬,心口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疼,声音颤抖问:“那孩子,几个月?”
寒玉眼睛微微眯起,这贱人如何得知此事?他可还未将此事挑明。不过这正好随了他的意。
寒玉站在陈展跟前,冷声道:“一个死胎,还要问它的月份?”
“死胎?”陈展哑了声, 面容霎时间变得苍白。
“惺惺作态。”李朔月恶劣的笑,他拿手指指着陈展的胸膛,嗤笑道:“作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你当初拿相思丸玩弄我,只怕是没料到那杂种已经来了。小杂种也没想到,他刚来,就让他亲爹拿赃药害了性命,成了一个再也长不大的死胎。”
“我估摸着,他正在十八层地狱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