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
“燕二少爷好大的威风,吓得咱们的丁兄敢怒不敢言,隔着大老远的把我也吓坏了。”
燕澄刚进门,迎面就是一句声音拉得长长的话,坐在左边的少年一双狐狸眼笑得狡黠。
这家伙又演上了。
“我的热闹好看吗?”
燕澄关上门,在狐狸眼少年对面坐下,没好气地瞪过去。
“你这么喜欢看热闹,早知道刚才就该叫你下去和他们说一说,我看你和他们挺说得来的。”
“别别别!我和他们说不来。”
康景摆手,略有些肉乎的手指点了点额角:“他们有我这么聪明的脑瓜子么?我怕我说话,他们听不懂。”
“噗~”
包间一共三人,另一人坐在燕澄旁边。
听到康景自卖自夸,冯广没忍住笑了,幸好他没喝茶,不然准的喷康景一身。
燕澄一脸嫌弃:“聪明的脑瓜子?你说得一点也不害臊。”
时下人大多喜欢谦虚,就算内心深处很认同自己的能耐却也不会说出来,只会谦虚地表示自己不行,自己还需要努力。
康景:“害,你们又不是别人,在你们面前我有什么好谦虚的?我要是跟你们还谦虚来谦虚去的,那岂不是显得我很假?”
“就像学堂里的那谁似的。”
燕澄知道这个“那谁”指的是谁,从某一天开始康景总会和他们吐槽一个人。
最开始只是偶尔提一提,后来三不五时地吐槽,可见他的怨念。
“明明是我那个班里学的最好的学生,总是能得到夫子的称赞,背后却总在我们面前说他比不上谁谁谁,让我们千万别夸他,他还差得远呢,他听了惭愧。”
“一次两次的大家没觉得有什么,但每次有人不经意夸他,他都板着脸重复这样的话,时间长了我们班就没几个人想去找他说话的。”
冯广表示理解,换做是他,他也不喜欢和这种总是总是会贬低自己的人说话。
那种程度的自谦,与其说是谦虚,不如说是认同自己很差劲,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别人。
那种由逸散而出的压抑感让人感到不舒服。
“算了,不说他了,说了心烦。”
康景抒发完今日份的吐槽,捂住嘴打了个哈欠,眼下的黑眼圈诉说着主人夜晚的睡眠不足。
燕澄多看了几眼,忍不住问:“怎么景兄看上去比我还像没睡好的样子?”
“还不是我爹,他昨天又纳了一房小妾,昨天晚上我们府里可热闹了。”
燕澄和冯广露出吃瓜脸:“这是你爹这个月纳的第二个妾吧?”
“嗯。”康景可没有为他那个花心爹隐瞒的意思,吐槽道:“我那个好色的爹就差一年纳十二个美妾了。”
一提这个康景就来气,桌子被他拍得啪啪作响。
“年前我爹才纳了一个妾,年后这才多久他又纳好几个,府里塞得满当当的,天天都能听到后院吵吵嚷嚷的,烦死了。”
“我娘都在考虑要不要把后院的一些姨娘安排到别的地方住。”
康府面积不小,那个大小在榆林府内也算数一数二的炸地,可跟某些人家比,他家就显得很拥挤。
因为他爹纳的妾太多了。
后院是女人们的住处,康景住在前院,对比后院,前院相对来说不那么拥挤,但也不算宽敞,他爹纳的妾多,生的孩子也多。
算上他在内,他爹现在一共有八个儿子五个女儿,后院还有几个怀孕的美妾,康景敢说,整个榆林府属他家最热闹。
“我爹都一大把年纪了,白天忙活,晚上还有精力天天往后院钻,我真是佩服他。”康景说,“作为儿子,我甘拜下风。”
燕澄喝茶的手一顿:“你不是还没娶妻吗?这么快就甘拜下风?万一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康景的爹是榆林府的通判,这人其实也不算年纪一大把,今年也就四十多,孩子却生了不少,康景是他唯一的嫡子。
这位康通判在榆林府挺有名的,和他的政绩无关,而是因为他的桃色新闻,人人皆说他是个风流好色、喜新厌旧的人。
他却在某场宴会上说他爱后院的每一个女人,他对每个女人都一样好,她们都是她的心头好。
但没人相信他的这套说辞,人们只觉得他是为了让自己的名声更好听些才这样说的。
怎么可能有人做到同时爱那么多人。
认识康景后,燕澄却从他那知道他爹这套说法是真的。
他爹是真的爱后院的每一个女人,对她们都是平等地爱,每个人都能从他身上感受到热烈的情感。
那种仿佛世界上我最爱你的情感让她们的爱全然跑到了他身上,她们都期盼能得到康通判的注视。
每个女人都觉得康通判最爱她,然后康府的后院斗得更猛了。
当然这些宅斗只存在后院,女人们都不想康同知因为后宅的事为难,有他在的时候不约而同展现出姐妹和谐,康通判到现在还以为他的后院非常和谐呢。
每次康景对他吐槽他爹的时候,燕澄都不得不承认某些人天生就是中央空调。
就像康通判,明明做的都是渣男行为,却能让后院的每个女人都对他死心塌地。
厉害,佩服。
“绝对不可能!”
听到燕澄一代更比一代强的质疑,康景摇头,“我绝对不可能和我爹一样纳那么多小妾,我只要娶一个妻子就够了。”
见多了莺莺燕燕为他爹争风吃醋,康景实在不愿意以后自己的后院也那么热闹。
“一生一世一双人?”
见康景坚定点头,燕澄垂眸抿了一口茶,觉得有些事只能用时间去见证,“还挺浪漫。”
燕澄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头问起两人怎么碰到一块了,还在茶楼上看他的热闹,好可恶。
康景耸了耸肩,一点也不隐瞒地看向冯广:“这家伙怕你偷偷走了,非要亲眼看到你,我在路上正好遇到他就一起来了,没想到正好看到丁尚……”
“别说了,我暂时不想听到丁尚两字。”
一听就闹心。
打断康景未尽之言,燕澄无奈看着身旁安静的少年。
“我不是说不跟我爹他们一起回京了吗?怎么还不放心我?难道我还能不管书坊直接跑了?”
冯广还真点头了,康景大笑:“你可是会下金蛋的母鸡,他那个书坊可是靠着你的主意才起来的,他能舍得你离开?”
冯广父母去的早,但给他留了间生意还行的书坊,正常来说书坊的收入足够他生活,但意外无时无刻不存在。
那间书坊的掌柜不是冯家的下人,而是冯家从外面雇佣的人,冯家父母死后,他携款逃跑,至今找不到踪迹。
没了掌柜和周转的钱财,书坊日渐没落,很快就要走向倒闭,冯广愧对父母,一个人躲在没落的书坊中哭。
燕澄那时正巧路过,听到哭声犹疑片刻进了书坊见到了哭得可怜的小东家,认出他是请假许久的同窗。
两人在学堂说过话,不算陌生,可能是见到熟人,情感崩溃,冯广忽然抱住茫然的燕澄大哭出声。
在冯广断断续续的哭诉中,燕澄弄明白了冯家的事。
然后燕澄就给冯广出了很多经营书坊的主意,又想法子弄出了话本插画,亲手画现代款古风美人图……
在两人的努力下,书坊很快起死回生,到如今已是榆林府最大的书坊了。
康景算是和燕澄一起长大的朋友,这事他也知道,燕澄和冯广投得来,他也日渐和冯广熟识。
康景性子开朗,有什么说什么,还爱说玩笑话,他那话本是玩笑话,太在意燕澄的冯广却真急了。
“我不是因为你能为书坊出主意才不想你离开,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
冯广其实还想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康景在对面,他不好意思说。
因为他的性格有点别扭,康景总喜欢和他开玩笑,万一他这么说,康景追问他“那我呢”怎么办?
不想和他分开?
天啊!感觉好像手拉手过家家的小朋友。
看看冯广稚嫩的脸庞,燕澄有种想要捂脸的冲动,他这个朋友有点太黏他了吧?
可能是年龄不大,又没有亲人在身边的原因吧?
虽然冯广如今已是一家之主,身上担子重,但要是放到现代,确实是小朋友。
冯广也就比他大两岁。
准确来说这间包厢里的他们都是小朋友。
不过古代人十三四岁便可成亲,他们这个年纪在一些人眼中已经不算小了。
一想到这,燕澄的腹诽散了,朋友是真小孩,他的内里却是成年人,他应该更包容些才是。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别太伤心了,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共登科的吗?”
“别说你们没有信心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冲到京城参加会试和殿试。”
燕澄为冯广和康景各倒了一杯茶,他率先举起了茶杯,接着是反应很快脸上带笑的康景。
他豪气道:“怎么可能,我康景这么聪明的人要是都参加不了会试,天下就没人能金榜题名。”
冯广:“夸张了夸张了,虽然你是很聪明,但也没到绝顶聪明的地步吧?”
康景嘟囔:“就不能让我再吹一会儿,干嘛这么快揭穿我?”
冯广冲他笑笑,没说什么,心情低落地悄悄看着燕澄,本不想问的,但还是没忍住。
“澄弟,你这次离开,应该不会再回榆林府了吧?”
想到之后可能好几年见不到燕澄,冯广眼眶蒙上水雾,察觉到这一点,他仰了下头努力憋回眼泪。
燕澄像是冲破黑暗的光无所顾忌地走到他面前,带他走出绝境。
如今这缕光要走了。
“就算很久很久不见,你也千万不要忘了我。”
他没有办法留下光。
他只能看着光追着太阳而去。
他只能祈求光一直记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