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沉，倦鸟归巢。钟淇打算明天再来，她失落地转身，这时，有一个声音传来，自她的身后。
“钟淇！”
未等钟淇反应过来，身后之人已经用手臂将她环住。宛姣再也没有克制自己的泪水，抱紧她哭泣。
钟淇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低着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个音节。她很激动，很激动很激动。
以至于，她现在头脑一片空白。但她希望一直这样，一直。若是这是她的错觉，她希望一直停留在这一瞬间。她不敢动，连呼吸都气若游丝。
但她无法抑制心脏的跳动，猛烈，而又充满了野性。上次产生这种本能，还是第一次遇见宛姣时。
却听宛姣道：“我回来了，钟淇……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一开口就是道歉？钟淇感觉自己快窒息了。在她心里，宛姣一直是那个完美无瑕的公主。
不该是这样。她抿了抿唇，哑声道：“是我在做梦吗？”
宛姣抹了抹眼泪，道：“不是不是，我回来，真的。”来到她身前，笑道：“你很想我对吧，我也是。”
怕她不信，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不信你摸摸。”
钟淇一怔，不是……错觉？虽然她现在心情很迷茫，但宛姣回来了，说明她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摸着摸着，钟淇又贪恋上了，捏着宛姣的脸揉了起来，一面柔，还一面心疼：“你看，你都瘦了。”
听了这句，宛姣又想哭，但面对钟淇，她又不好意思了，强颜笑道：“还不是因为想你，吃不下饭。”
说起吃饭，宛姣又道：“说吧，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钟淇笑着笑着，哭了：“没有没有，我都有好好吃……每顿青菜我都吃了，吃得可干净了……呜呜。”可是，我的一日三餐一样不缺，唯独缺了你。
宛姣给她擦眼泪，安抚道：“别哭了，你再哭我也要跟着你哭了。你看我都这样了，就不能饶了我。”
钟淇破涕为笑，一面抽鼻子，一面看着她：“我饿了。”
宛姣起身，拍了拍她的头，道：“好。一起吃晚饭。”
钟淇仰头：“想吃你做的。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想吃。”
九公主离开的这段时间，整个百花谷都没有很大变化，只能说，老狐王安抚得好。宛姣的那几个兄弟姐妹，都被老狐王挨个问过话，迫于老狐王的威压，他们才将宛姣坠崖一事和盘托出。
至于悬崖边上的结界裂缝，也是他们合力用法术弄出来的，在宛姣坠崖之后，那裂缝才重新合上。老狐王虽然嘴上相信是他们，但心里不然。
怎么说，那结界也是当年的青丘女王以全部法力布下的，几千年来，都是他与几大长老合力加强，又岂是他们这几个小屁孩说开就能破开的。
最后的结果，老狐王罚了他们几百年禁闭。老狐王也想过要重新打开结界，去人间寻人。但这么做的代价太大，他不能拿全族人的性命冒险。
全谷的人悼念了九公主半个月后，此事就此过去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钟淇，仅凭一人，她就打开了结界，每天都在悬崖边上等她，日落才回去。
她没有跟宛姣说是她打开了裂缝，宛姣也没有问她裂缝的事。她以为，那裂缝还是原来的裂缝。
原本还在担心，有降妖师会从那裂缝进来，但隔天再去时，裂缝已经消失不见了。当老狐王问起时，她才意识到问题所在，只道：“我也不知道，那裂缝为什么会出现。”她知道，但她没说。
老狐王将此次裂缝，归为了之前那次，以为是有人从外面打开了结界，于是下令派军队在那驻扎。
当天，百花谷便举办了一场宴会。依照宛姣的建议，此次宴会不需要多么奢侈，只是宣布一件事，百花谷的九公主回来了，安然无恙，别担心。
她的族人得知此事，异常兴奋，欢呼雀跃。除了，她的那几个现在还在被关禁闭的兄弟姐妹们。
宛姣忙完宴会上的事，便又回到了花园，去陪钟淇。
廊檐下，钟淇坐在石阶上，托着腮，望着天上的月亮，不知想到了什么，弯起嘴角，双眸含羞。
听见脚步声，她才回过神来，抹了把嘴边的口水。
宛姣问她：“想什么呢？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好吃的？”
钟淇心虚地把脸转过去：“……嗯。差不多，是吧。”
这反应，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的食物，不好意思了吧。
见状，宛姣想起了何芯说过的话，她一顿，坐过去，找个话题：“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很无聊？”
钟淇却道：“不无聊。你母后每天都陪着我，而且每顿饭都是她亲手做的，还给我讲各种小故事。”
闻言，宛姣有点意外，想了想，道：“那以后就叫母后陪着你。好吗？”小家伙的心思，还用猜吗。
果然，钟淇急了：“那你呢？又把我丢下，门都没有。”
宛姣捧着脸，有点想笑，又有点难受，心想不是你丢下的我吗。她顿了顿，道：“我们，什么关系？”
钟淇被问的一怔，默然不语。宛姣道：“在我看来，你这样只是把我当成了姐姐，或是娘亲去依赖。”
“钟淇，你不说的话，我什么都不知道。请告诉我吧。”
钟淇抿了抿唇，手指又缠在一起，是她紧张的表现。宛姣叹息一声，道：“对不起……”正欲起身。
就在这时，钟淇揪住她的衣袖，仍把头埋在膝间，道：“不要再道歉了行吗。我的错，该道歉的人是我，我的问题。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
宛姣回握她的手，于心不忍，轻声：“我不是在的吗。”
钟淇却执拗道：“你没有！你是九公主，所有人都喜欢你，所有人都尊敬你。我呢？我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所有人都说我是怪物，是野种……我……我……”说到后面喉咙一紧，哽咽了。
宛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抚她。钟淇自己缓了一会儿，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可我在乎。我的一切都是你给我的，甚至是我的生命。我没办法不去想。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可我除了给你添麻烦，什么都做不到……”
宛姣喝止：“够了。”钟淇带出了一点哭泣，非但没有停止，还反驳她：“不够！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这么没用，为什么当年救我的人是你？为什么？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没了耐心，宛姣第一次生气了：“哪有这么多为什么。钟淇，你想知道是吧，我今天就给你说实话，你听好了，我救你就是看你可怜。”
“然后呢？这有什么问题吗。你说得对，你的一切是我给的，这有什么不对吗？我堂堂青丘九公主连你都照顾不好，哪还有脸面当什么青丘女王。”
“钟淇，我当初既然决定了要养你，就不会对你不管不顾，那是我的责任。但，请你也要考虑一下我好吗？我是很厉害，但我不会读心的法术，你什么都憋着不肯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还有，你是我的人，我都没在乎过那些闲言碎语，你凭什么在乎？你肯分心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却不愿为我考虑一下。钟淇，不光你一个人害怕，我也害怕，我不是冷冰冰的石头，我也有感情，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以为我不舍得你吗？”
说完，宛姣呼出一口气，闭上眼，沉吟了一小会儿，总结道：“说白了，钟淇，你还是不信我。”
小家伙再不敲打，牛角尖也不知钻到什么时候。
宛姣感觉自己就是她的夫子，现在就差一个戒尺了。
刚收养的那会还没有，许是因为最近几年，宛姣没有太多时间关注她，喜欢上了一个人钻牛角。
现在钟淇的性格，是那种只会在自己很亲的人面前撒娇，在陌生人面前，她只会躲在宛姣的身后。
比如恃宠而骄，突然委屈，也都只会在宛姣面前显露，因为无论何时，宛姣会包容她，会原谅她。
一旦某天，宛姣生气了，钟淇的反应就只有一个了。
什么牛角尖，都丢到一边，没有什么比宛姣还重要。
不是因为牛角尖，宛姣本不想看到钟淇因为她而变得这么懂事，这让她感觉，自己在威胁钟淇。
她心头还是一软，欲言又止，却见钟淇站了起来，一头扎进她胸前，声音闷闷的：“我不说了不说了，你别走，求你……别再丢下我一个人了……好不好？”
这一幕，怎么说，有点眼熟。宛姣突然想起了以前。
那时钟淇还不会说话，对谁都充满了警惕，即使是宛姣来，她也会先躲到门后，或是躲到床底下。
待看清是谁来之后，她才会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若是宛姣来的，一面慢慢靠近，一面眼睛盯着她，若是其他人来的，她一般都是龇牙咧嘴。
有一次，夜里刮起了风，窗户没关好，啪嗒啪嗒响。宛姣怕她一个人住，会害怕，就时不时看她。
宛姣想进去帮她关好窗户，不想，推开门的一瞬间，钟淇扑向她，紧紧抓住她，身体不停地颤抖。
那模样当真可怜极了。钟淇可能是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也可能是听出了脚步声是属于宛姣的。
宛姣当时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边拍着她的头，边柔声抚慰她，不一会儿，小家伙就睡着了，而且是抱着她睡的，嘴里喊着类似“妈妈”字音。
当时她的印象里，因为妈妈一般都是话本子里青楼老鸨的称谓。宛姣感觉被冒犯了，但又不忍心把她弄醒。后来，见识广泛了才知道，在人界，有些地方喊娘亲为妈妈。
这来自婴儿的本能。
她印象很深刻，也是有这一层原因。宛姣从思绪里回来，叹了口气，耸耸肩，微笑：“我不走了。”
钟淇还是把头埋起来，弄得宛姣觉得前胸痒痒的，她道：“真的吗？不许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宛姣拍拍她的头：“我也是认真的。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你也一样，一直，一直陪我好么？”
钟淇顿了一顿，并未答应，而是问她：“今后不管我说什么话，有多么任性，你都会，原谅我吗？”
宛姣毫不犹豫道：“我会。我希望，你也要相信我。”
钟淇发出唔的一声。宛姣不太确定，她这个声音什么意思，便道：“别这样钟淇，你看着我再说。”她不想自己模棱两可，更不想钟淇模棱两可。
钟淇果然听她的，缓缓抬起了头，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盛着夜空，有星星在里面闪烁：“我会。”
宛姣松了一口气，两只手捧着她的脸：“那，可以说了吗？你对我最想说的心里话。我现在就想听。”
钟淇眨了眨眼，还是很不好意思，紧张，但没有那么多不安了。因为不管她说什么，宛姣都能原谅她。她感觉，自己又可以像小时候的自己了。
她侧目，红着脸道：“我……喜欢，你。想和你做。”
后面没听懂，但前面懂了。宛姣果断道：“知道了。”
钟淇又看向她：“那……”你，也喜欢我吗，喜欢做。
却见宛姣笑了笑，道：“抱歉。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
“我想，等我可以确定了，再告诉你好吗。我一定说。”她现在有点模棱两可，她不想让钟淇失望。
钟淇一怔，旋即笑了，她没有因为婉拒而不开心，也没有因为还要等而丧气。宛姣道：“笑什么？”
钟淇憋住笑道：“你知道吗，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至少在这一刻，钟淇感觉，宛姣和她是一样的。
宛姣突然想亲她，这个念想只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她颔首，看着她：“钟淇，你愿意再等我吗？”
钟淇笑眯眯道：“等多久我都愿意。只要，你能来。”
……
最近。突然有道士进山的事情，不知是被谁传开了，整个百花谷的九尾都知道了，纷纷议论起来：“抓妖怪？难不成是族内有人私自去了人间？”
“恐怕比这个还糟。”
“会是谁呢？私自去人间那可是要被驱逐的啊。”
“不是有结界吗，怎么还能出去？”
“如果抓不到怎么办？道士会不会把我们都抓了？”
“听说道士不可怕，就怕是来的是法力高深的降妖师，那我们可打不过啊。”
“到底是谁啊？谁做的能不能自己出来，别把我们大家都害了啊！”
“就是。”
“我看，该不会是九公主身边那只丑八怪的小狐狸吧。”
“……”
天上池的云谷上仙亲临青丘，扬言给狐王七日时间交出狐妖，不然他便杀进青丘，荡平百花谷，绝不轻饶。都说云谷上仙杀伐果断，从不留情。
七日期限很快就要到了。就在众人担心那云谷上仙要大开杀戒时，他们最尊敬的九公主站了出来。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王后，更是再也承受不住当场晕了过去。只有狐王略显悲伤。
老狐王唉声叹气道：“我说小九，你真的不该这个时候出来的。不管那什么云谷上仙是否说到做到，他敢伤我子民，我身为狐王就不能坐视不管。”
宛姣跪在大殿上，请罪：“是小九不孝，愧对九尾狐族。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小九甘愿承担罪责。”
老狐王最是见不得这个：“你说，你到底犯了什么错？”
宛姣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但是，她杀了人类。
不管那算不算是人，她都违背了族训，该承担罪责。
她定了定心神，将发生在人界的事情从头至尾简单说了。殿外的族人闻言，脸色都白了。
狐王也听得面红耳赤，叹息道：“这人渣死不足惜！”
宛姣面无表情道：“他是人渣，但也救过女儿一命。”
“事到如今，你还为了一个人渣说话？”
“不是。女儿只是想说，女儿不欠任何人的，既然，这命是被他救的，那我今日便还给他就是了。”
老狐王怒目道：“我不同意！”
宛姣默然无语。
老狐王继续道：“那个人渣与那云谷上仙什么关系，为他做到这种地步。我看他们都不是好东西。
“小九，你就放心好了，为父绝不会让你白白送死，你只需待在百花谷里就好。剩下的交给为父。”
宛姣惊讶：“父王……！”
老狐王：“不要再说了。事情就这样。来人，把小九带下去，最近几天，没我的命令不准让她出来。”
到了约定的那天，云谷上仙并没有来。就在所有人感到不解，甚至怀疑云谷上仙是记错时间了，或是忘了这件事。直到未时三刻，离约定时间迟了一个时辰，才有人匆忙禀告九公主不见了。
七日前。
钟淇去书院了，宛姣最近闲来无事，就在自己房间的窗户边作画。窗外有一棵山楂树，结满果实。
山楂果个个红而饱满，乖乖的挂在树上，很像钟淇。
宛姣走神之际，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微微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一头白发在日光下十分明显。
钟淇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向这边，眼底含羞带怯。宛姣发现了她，心想，钟淇一定又在逃课了。
那宛夫子已经向她打小报告了，说钟淇最近总是如此，叫她管管。宛姣无奈，只好劝宛夫子忍忍。
因为她也管不了，真的。钟淇现在已经百毒不侵了。
宛姣出门摘了一些山楂果，然后洗干净，用清水过一遍，道：“钟淇别躲了，过来吧，吃山楂了。”
钟淇变作小狐狸过来，然后塞进嘴里一颗，旋即又吐了出来，坐在地上，用后脚使劲挠了挠耳朵。
宛姣不解：“这……以前这些山楂果不是最喜欢的吗？”
钟淇用鼻子推了一个给她，示意她尝尝。于是宛姣拾起来，放进嘴里，第一口，她也吐了出来。
“好酸。还没熟。”宛姣有点意外，以前怎么没有呢。
钟淇变回人形，尾巴当作坐垫，坐在地上，然后双手环胸，一副小大人似的：“以后还是我来摘吧。”
“不应该啊……”
“着急没好果子吃。这句你没听过吗？”
“呃……没有。”
钟淇打量她一眼，笑眯眯道：“你一定是发觉自己快喜欢上我了，所以着急了吧。唉，真没办法。”
宛姣也笑了：“钟淇，有本事在母后面前也这么说？”
钟淇坏笑道：“你看，你都承认了。那是我们的母后。”
宛姣气笑了，这小家伙怎么又变鬼了，一肚子坏水。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那，以后你摘山楂给我吃吧。”
“一言为定哦。”
“瞧把你能耐的。”
说罢，宛姣从身后温柔地环住娇小的她，下颌轻轻搁在她头上，长发里全是草木的香气，她深吸了一口气，道：“钟淇，我想好了，我是喜欢你的。喜欢就是永远不要背叛，永远不要分开。”
“嗯。钟淇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