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对动物来讲是一种威胁,对人来说,大家都有体会,全身无力,心慌意乱,头昏脑胀,饥肠辘辘,这种闹“空城计”的把戏可不好受。人们苍白色的脸,嘴唇干瘪,一看就气血两虚;偶尔变化成铁青色,你问他,多半是因为愤怒。眼里那份神的光彩也慢慢黯然失色了。
夏末秋初。
瞧见黄绿相杂的面蒿粑粑,怪嘴馋啊。忍不住,干瞪眼,很艰难地咽一下口水。放松肚皮,噘着嘴与鼻子,深深地吸口气,闻闻它,那份饥饿的感觉越发强烈而难以忍受,仿佛整个全身的饥饿的毛孔都武装起来,将面蒿粑粑所藏着的全部香甜都吸尽,才会安然地将立毛肌放下来,自感安逸。
面蒿粑粑是用蒸熟的玉米饭,用水煮的面蒿混在一起,在碓窝里捣成黏糊状。拿出来后,用手揉搓,做成饼的模样,在太阳下暴晒。农村的碓窝,是能工巧匠,将十分坚硬的巨大石头,用铁锤、铁钻,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
面蒿,绿灰色,表面是灰白的,将它拿在手里往两端撕拉,有种绵绵的弹性,里面是绿得发嫩的肉质。
饥饿的人们发挥自己的智慧,将撒乱、不易集合成一团的玉米饭,与这种具有粘合作用的面蒿掺杂在一起,这样面蒿就当野菜,节省粮食,这年月,粮食比金子还重要。
据说面蒿只生长在植被很好的地方,尤其是山高皇帝远,穷乡僻壤的荒地里。水煮后,过滤去“苦人”的苦涩味,与玉米饭一比一混合,奇怪的是,这种面蒿粑粑是不长霉的,查《江南本草》,它具有清热解毒、消炎的作用。21世纪,医生用面蒿给那些吃惯大鱼大肉,因肥水过度,引发痔疮的人治病。
一个生产队有十几个小组,组长是最权威最直接的领导,有些社员不听队长的话,顶组长的嘴。在飞燕村。劳动中的组长一声令下:
“休息半小时。”
被饥饿吓怕的人们疯狂地在荒地里采面蒿,小孩子跟在大人的屁股,为一棵肥大的面蒿,娃娃常打得头破血流。
“大家干活了。”组长说。
如果有人还干私活,就要被扣工分。
在这个平均主义色彩浓厚的年代,要滑头的也一样有工分,少干多干一个样,谁甘愿付出更多的劳动,力气付出越多,饭量就增大,可队里分来的饭菜并没有与付出的力气成正比,干得越多,饿得越快,谁愿意受这分罪,一年干,一年吃不饱饭。
这样的生活,加上繁重的体力,绝大多数人眼眶深陷,脸上皮包骨头,颧骨下塌,那是明显塌下去,细想起来,真有点像冬季河道两边的空岩,空岩下的泥土被洪水无情地搜刮了。大家议论纷纷大食堂还能办多久。
不久有人饿死了,有人水肿了。李兰英因不能再次满足队长的兽欲,几次不能得逞,就迁怒于她。在一次干活过程中,李兰英顶着队长的嘴,被他狠狠踢了几脚肚皮,三天后死了。李兰英母亲放出话要状告队长,队长来问王郎中,李兰英是因为什么死亡的?王郎中告诉他,是脾破裂,肠子断了死的,她临死前说是保光头踢死她的,肚子里的孩子是保光头的,光头不想出丑才故意踢死她。后来,保光头卖了些衣服,拿了钱给王郎中,请王修莲去说情,后来案子就不了了之,那种环境,告也没用的。
由于大炼钢铁,大面积毁林,加之开荒,这年,来了一场大雨,好多田被水冲毁了。公社送来的救济粮也吃完了,连队里的种粮都吃了一半。队长不得不宣布,说话的声音很小:“上级说了,这是一场自然荒灾,大家一起度过难关。大食堂散了,大家,散了,散伙吧,自己想办法,要饭,投靠亲戚去。”
“我的天啊,锅都砸了,怎么过呀?”有人说。
队长说:“队里最后一点点糠、玉米、小麦、土豆分给大家,队里只剩一半明年的春播种了,散了吧。”
第三天,好多人因为吃糠,拉不出屎来,就请王医生用筷子掏屎。有的人痛得哇哇直叫,肛门掏出血来。
谁喜欢吃山茅野菜,许多都是苦涩难咽的,本来就苦涩的命运,苦涩的日子,还得吃苦涩野菜稀粥,这生活比黄连还苦。苦到极处,便顿生寒意,那份寒气沿着背脊梁和干瘪的肚皮,直串心尖。寒心啊,老天爷,这日子怎么过?
味道舒服的少得可怜山珍,快濒临枯竭,如土瓜、山药、老母猪蔊菜、豆金粮、灰灰菜、荠荠菜。好大一个山头,被饥寒交迫的人们反复挖掘,像炮弹炸过一样。特别是沙松树根皮,被人挖起来,树就倒来,皮又酸涩,吃得人大便不通。苦角是一种中药,专治腹泻的,人们吃了,让人腹胀。生何首乌味涩,吃了使人腹泻。王郎中一家没吃的就喝水,大家尽量不要活动就睡在床上。天晚了,王治山还以为是天亮,都叫一家人起床,说是要到山里找野菜,结果出门不久天就黑了。实在饿得不行,第二天又上山,王郎中带着一家人上山找吃的,大家有气无力在山上刨土瓜,孩子们都走不动了,在一个山坡上,王修莲怕他们滚下山去,将饿昏的孩子王治财放在一个土坑里。王治山、王治强、王治花平时舍不得吃,也饿得昏昏欲倒跟在母亲身后,母亲身上还背着最小的女儿王治梅。王修莲于是又眼里冒着“金苍蝇”找能吃的东西。等她返回来时,王治财的脸部被豺狼用爪子扎破了。飞燕村有些人为了活命,吃了不该吃的观音土,就汗干力尽,晕死在自己挖的坑里,再也爬不起来。飞燕村山里的土坑埋藏着一个悲壮的歌,悲壮的岁月,悲壮的故事。
王大毛家的成分是恶霸,这个恶霸也是穷家薄业。不,不算薄业,穷到骨子里,严重破落,在飞燕村因为可恶,蛮不讲理才划成这样的成分。
这年冬季,寒风夹着弥漫的雪花,在飞燕村的山梁上,铺起薄薄的一层。前几天,王大毛的母亲才惨死在山上的土坑里,旁边横着一个黑色的小钩锄。等他们发现时,人都硬了,家人哭喊着回飞燕村,请村里几个人,准备抬到王家坟山埋。可等人们返回山里,接近现场几百米时,不远处看到几匹狼在破土坑周围东张西望,众人点燃枯草,燃起火把,向狼群冲去,狼怕火,见到这般场景,狼嚎叫着钻进林深处。
看,土坑的尸体,已面目全非,饥饿的狼群把尸体撕咬得不成形体,衣不遮体,血肉模糊。
天阴沉沉的,荒山死一般沉寂。王大毛家人,哭喊着,枯树上几十只乌鸦凄凉地叫着:“呜啊,呜啊”。乌鸦心慌意乱地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直到很晚也不肯离去。乌鸦看着他们的食物将被掩埋,绝望地叫出怪声飞走了。
村子里升起一缕青烟,应该有人煮野菜。
“吽,啊”。远处传来老黄牛的长叹声。
王大毛家人看着这种场景,悲伤的哭泣声,也渐渐没有多少力气哭出来。只有泪水代替哭声,那是无声的哭泣,一滴泪珠,伴着一锄黄土。这样,在黄昏时候,垒起一个大土堆,担心狼来刨食,兄弟几个捡些石头从周围护起来,点燃些干湿混合的柴草,燃烧着围着新坟,他们一步一回头地往飞燕村走,脚沉重,心更沉重。
山上的火星子在空中,像幽灵一样游荡,潮湿的柴禾被烧得闷响。
王大毛回头之间,又看到火堆不远处狼群张牙舞爪。
从此,这里多了一堆王家坟,至今还有王家的子孙,也偶尔在清明节与十月朝,来这座孤坟上挂纸。
一天,寒风卷着滚动的雪花。飞燕村山坡,已经堆起厚厚的雪。这一天,社员没有出工,蜷曲身躯,围着火塘取暖。
王大毛家人想到:这么冷的天,应该加点粮食在锅里,该稠一点吧。其实不只是他家,其他户人家碗里,能够稠一点,哪怕就一点点都是奢望。
晚饭,王大毛一家人的奢望,就是吃点稠一点的稀粥。不管如何,也不能拒绝那一碗土豆稀饭。这土豆稀饭来得不容易,是将土豆种切开,有芽一边留着春来播种。你看,人那,饿了,什么都好吃,稀里哗啦,就从那张无底洞漏下去,胡子上还黏糊些汤水,怎么也舍不得浪费,伸出长长舌头,把汤水舔个干净。他们很谨慎地将黑破碗,移到嘴边,希望通过舔舐,缓解饥饿。
可是善良的人们啊,他们那副眼神永远吃不饱。肚里不饱,眼里更不饱,他那份贪婪与渴望的目光,让我们今天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们,看了是否会心碎?革命为了解放生产力,解放了十多年,这里的人们还过衣不遮体,食不饱腹的日子,这是怎么了?是因为这个飞燕村庄没有规划好,折腾出来的。
有个别人议论说:“可那时候,也不至于饿到这种程度,衣服如此破烂。”
飞燕村的人们大多人都这么想,阶级斗争一定要抓,要革命,可是,不要空着肚子闹革命,如果再这样的话,连自己都被饥饿给革了命。
这一夜,雪下得很大,门前有的树被压倒了。飞燕村地处高寒山区,夜里的寒风把门窗吹得咣当咣当地响,叫人心惊胆寒。王大毛家屋子烂糟的,门也年久失修,有一阵风雪,发飙了,撕打两扇木门。咣当一声,木门突然倒塌,依在门旁的小黑狗吓得嗷嗷直叫,没人去看个究竟。
王大毛一家人还剩下四口,他是老大,下面有二毛三毛,还有恶霸王朝荣。
在风雪交加的夜晚,门外借着雪光,那个时代,没有表,还以为要天亮。
其实这才三更半夜,一家人十分难熬。多年来,所有的铺盖,就是一张马皮,三个蓑衣,两张草席。你瞧,一家人从老到小依偎在一起。他们睡在火塘上面,这火塘可给这家人带来不少温暖。由于突然下雪,柴火集得不多,加之每逢寒冬季节,睡觉时,就用水将火熄灭。火塘上铺一层薄木板,然后再铺上马皮,上面盖上蓑衣,就过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