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七八岁就跟着养父在泗州古城中到处穿梭。张家人依靠着我放血游走在古城下生长着各种毒虫邪物的淤泥里。
这里几乎没有温情,从来只讲利益和算计。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朋友,外界与我之间似乎存在着一个很深的壁障,我不知道该如何打破,也没有人教我打破,久而久之便也不想打破了。
日子就这么一日一日地过着,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常常坐在人群的外围,看他们或虚情假意或翻脸无情,有时看腻了便会用眼睛描摹着天上的云卷云舒——天空对我来说是很珍贵的,因为我大多数时候都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底。
不知道是哪一天,一个女人突然打破了我的壁障。
她和我认识的张家人都不一样。
她没有多余的心思,纯粹得像个小孩,温情得像个长姐。
她是怎么来到泗州城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生活在泗州城最边缘的地方,几乎远离了所有人。
没有人注意到她,连我都没有。
这是一种很高的本事。
我是在一次外出受伤时遇见她的。
当时天上正下着倾盆大雨,我的血迟迟止不住,费力从墓里逃出来后与大人们失散了,疲惫和大量失血使我感到阵阵强烈的晕眩。
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停下来休息一会。
于是我就地坐在了一座小木屋的屋檐下。
这木屋十分破旧,门框摇摇欲坠,角落还有着不少蛛网,院内杂草丛生。
我以为这是个无人居住的屋子。
正当我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独自躲在深夜的角落里等待伤口痊愈时,她出现了。
她身上很整洁,穿着一身白金色的道袍,一头齐腰柔顺的白发被一根红色的发簪简单盘在身后,只在颈侧随意落下几缕。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她的面容之精致不似凡人,我几乎以为自己因为失血太多终于进了六道轮回。
太美了,太艳了,也太神圣了……
这种强烈的视觉冲击是当时才不满十岁的我根本接受不了的,我呆愣地看着她,觉得自己几乎丧失了呼吸的能力。
她将我带进了屋,帮我将伤口一一包扎好,血终于止住了,雨也停了。
四周还是一片漆黑,只有屋内点着一盏极其微弱的烛光,微风拂过,我甚至能清楚地闻到雨后泥土湿润的味道。
又过了不久,太阳终于出来了。
熹微的晨光从古城外的山顶溢出,那种浅淡的金色却带着能够涤荡人间的力量将黑暗驱散不少。
远处的山呈现出一种连绵不绝的青黛,近处的屋影檐迹则被衬托出更深的、接近于黑的颜色。
那山巅的金色愈发浓郁,渐渐转变成橙红色,暮色也在此时缓缓褪去,于是天地便被浅蓝、橙红、青黛和黑均分,万籁俱寂。
我看了盘坐在身后破烂拔步床上的女人一眼,院内的杂乱在晨光中更加显眼。
我不觉得这是个会将生活过得一团糟的人,她停留在这里,显然不是为了生活,而是为了躲避。
既然为了躲避,她又为什么会出来见我呢?兴许是我已伤到让亡命之人都心生怜悯的地步罢,这是何等的荒谬。
也可能是她就像城内的大多数人一样,认为我是个哑巴,不会将她暴露出去,总之不管怎样,彼时彼刻我都对这份不会出现在家族中的温情倍感疑惑。
这是一种没有任何理由甚至冒着风险的同情和帮助,我虽无法理解,却又控制不住想要靠近。
往后这便成了惯例。
我帮她打掩护,她则在我受伤时收留并帮助我。
我们都很少说话,但我听过她的声音。
这个声音后来成为了我永远无法忘却的记忆之一。即使在我深受失魂症之苦时,这个声音也常常在我心底响起。
“过来。”
没有旁的话,只有这两个字。
“过来。”
无比安心。
可惜这段日子没有持续太久,我很快回了本家,再没见过她。
与其他孩子不同,我一直都很期待放野,这个念头支撑着我度过了在本家的无数个寂静无声的日子。
不但是为了找我要的东西,还是为了再次见到她。
我没有想过她会不会离开那里,也许是私心里抵触这个可能性。
好在我见到了她。
但我万万没想到这次的见面竟然那样惨烈。
她没有呆在以前的小屋里,而是在墓里。
她身上那件白金色的、似乎永远不会变脏的衣服已经被血染透了,鲜血不断渗出,再融进淤泥中,将她脚下的泥土都染成了红色。
我早猜出了她在躲什么人,却没想到她躲的人根本不是普通人。
是的,也许张家人在那群人面前也只能算是普通人。
当时半空中有个圆形的发光物体,看起来像是个通道。我和其他几个张家小孩被那群黑衣人挟持着威胁她。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
xu ling
我只知道音节,很好听,但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跟我一起来的几个孩子都在之前中了水银的毒,皮肤下也钻进了很多蚂蟥,以往这种情况都要靠我的血解决,但此时我们都被挟持着,没有办法,只能等死。
我并不害怕死亡,相反,有时候甚至会期待它的到来。但一想到无意间从大人们口中听到的有关父母的只言片语,我又会乞求死神慢一点来。
起码请让我搞清楚一些问题。
像我这样面对死亡如此平静的人当然是极少数,有人早已坚持不住,开始向她乞求。
我厌恶那个人的软弱,却又知道自己不该苛求。
我只是讨厌有人胁迫她——以任何方式。
她是个很单纯、很心善的人,我早料到她会妥协。
却没想到这次猜错了。
她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回荡在淤泥满地、残垣断壁的墓室内。这种笑声与我从前听到的一点都不一样,我几乎在这笑声里着了魔。
这是一场美梦,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永远沉沦。
当我清醒过来时,挟持我的黑衣人已经了无生息地倒在地上,没有多少血流出,她杀人的方式居然跟做人一样优雅。
那个黑衣人头子慌乱起来,连忙喊撤。
我注意到头顶的圆形光晕开始缩小,她也肉眼可见地慌了。
她似乎同样想穿过那道圆形光晕。
她想去哪里呢?
那道圆形光晕背后是什么?
如果她走了,我还会再见到她吗?
无数的疑问从我心中升腾而起,黑衣人头子的历喝打断了我的思绪。
而后我看到一个巨大的、无比复杂的、几乎打破我世界观的阵印出现在半空中。
那种压迫感强得令人灵魂颤栗。
圆形光晕似乎下一秒就要关闭了。
她做了个决定,然后转身面对我们。
我从来没在她的眼中看见过那样的眼神——决绝、绝望、疯狂与不顾一切。
我有一瞬间为自己希望她留下来感到可耻。
她明明是想回去的,她多么想回去。
那边也许有她的爱人。
而后一股庞大的火红色能量从她的身体中爆发,那股能量是如此强大,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几下就将挡在我们面前的巨石全部轰碎。我们当然也被那股力量推上半空。
然而令我惊诧的是,那股力量居然并不霸道,反而十分柔和温暖,我像是躺在一张铺满棉花的床上,被轻柔地送上天堂。
微微一转头,我才发现,旁边几个小孩身上的红疹和寄生虫已经在这样的力量下消失不见。
“快……逃……!”
我听见她喊。
我们终于被送上地面。
我急忙转头,却看见巨石不断下落,地底传来地震般的“轰隆”声,在洞口的最后一点缝隙中,我看见那个巨大的阵印变成了一条条粗大狰狞的锁链缠绕上她纤细柔软的身体。
视野彻底被隔绝。
天空中居然也响起了一声“轰隆”。
而后手臂粗的闪电迅速劈下,直击巨石中心。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狂暴的雷电,密密麻麻,四散游走。
刺耳的爆裂声不断响起,我心里冒出阵阵绝望和寒气。
天罚。
不知怎的,这两个字竟然浮现在我脑中。
我一时觉得确切无比。
老天不想叫她活下来。毁灭意图一目了然。
我呆愣在原地。
再次醒来时人已经回到了本家那张冰冷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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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颗避雷:最好还是把观前须知女主性格部分看一遍,不要看了避雷还在后面说或者问一些我解释过的事情,接受不了女主性格的就弃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