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州府有个广济寺甚为有名——出名的灵验。
尤其是主持方丈圆慧大师,几个禅机便能勘破天机。善男信女们将广济寺的门槛都踩破了,有的求家中儿郎高中,有的求子,有的求财。
听说,祈愿灵验的十之七八,就连隔壁的州县都有人专程来祈福。
绵州府城时疫刚起的时候,广济寺便挤满了求佛祖保佑的百姓。
后来,罗知州在若雪的要求下,颁布了防治时疫的方略——其中一条,便是禁止人群聚集。
广济寺,这才恢复了清净。
若雪抬眸,望向寺院中四人才能合抱的粗壮梧桐树,风一吹,树影婆娑。
她指着还未转红的梧桐叶,“圆慧大师,您说,众生皆苦。如果众生好比梧桐叶,那留在树梢上的叶子苦,还是被风扫落的叶子苦?”
“苦,与不苦,不过是起心动念之间。明心方见性。”圆慧大师垂眸微笑,说话语焉不详。
若雪笑了笑,“若如此,烧,与不烧,想必也没什么不同吧?”
圆慧大师微张眼眸,怎么这王妃,如此胡搅蛮缠?
“请圆慧大师出山,并不是为了减少世人对我的指摘,而是为了逝者的家人!若我强行烧掉病患的尸身,他们的家人只当他们从此堕入无间地狱,魂飞魄散!生者惶惶不可终日,又当何安?”
“王朝覆灭,不过百年之间。三千世界,最后的终局,不过就是寂然一片。可在此之前,我们虽是蜉蝣蝼蚁,依旧在挣扎着,努力着朝虚妄的未来前进。逝者已矣,难道我们生者,就要跟随逝者,浪掷这光阴?虚浮过日?”
若雪接着说,“此行请圆慧大师出面,不是为了逝者,而是为了生者。求大师垂怜,给生者一个希望,哪怕这个希望是无比虚妄的。”
穿堂风呼啸而过,打得木窗棂伶仃作响。
“我知道,将所有病患的尸身都烧干净,是会被人指着脊背骂的。可是,若不如此,整个大周都会如绵州府城这般。到时死去的人,又何止千余人?”
圆慧大师颔首,“施主此心光明。”
见他没有首肯的表示,若雪轻轻施了一个礼,“我也不为难大师。这件事不管大师,要不要出面助我,我都会推行下去。哪怕是被人戳脊梁骨,小女子无愧于心!”
她缓缓站起身,风吹打着她清瘦的身形。
若雪心情沉重地走到广济寺门口,一个小沙弥小碎步跑来,拦住若雪,气喘吁吁道:“施主!施主留步!方丈他,方丈他说明日会去给逝者超度!”
若雪喜出望外,连忙作揖行礼:“深谢圆慧大师!大师深明大义!”
一辆四头马车路过广济寺。
萧琰撩起车帘,伸出双手,挑眉笑道:“事情办成了,笑得这么开心?”
这些时日,若雪不管出入何处,萧琰都要亲自接送——似乎有了严重的创伤应激后遗症。
若雪拾起裙摆,踏上马车,笑得灿烂明媚,“事情只成了一半。另一半,还看明日。”
萧琰收回悬在半空的手,负在身后,闷哼一声:“好。明日,我再送你去义庄。”
若雪瞥着萧琰骤然凝重冷肃的面色,也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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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若雪起了个大早。
圆慧大师带着广济寺的一众和尚早就沐浴更衣,在义庄门口摆上了香案,供奉千卷佛经。
和尚们在前堂席地而坐,一面垂眸敲击着木鱼,一面念着悠长的佛经。
整个义庄回荡着尾音被拉得老长的佛音,庄严肃穆,绵延不绝。
这一头,衙役在义庄外立起几个木棚,每个木棚里横放着因时疫而故去的病人。
衙役们有的往木棚里不停添置着柴火,有的倒着滚油。
义庄外聚集着围观的百姓,其中一半都是逝者的家人。
有的匍匐在地,嚎啕大哭;有的早就哭干了眼泪,颓然地垂坐在台阶前。
其余众人窃窃私语。
“听说是京城来的庆王妃,出的主意,好狠的心啊。都是爹娘养的,好好的不说入土为安吧,把人烧得干干净净,又是怎么回事?”
“就是!原本还指望着庆王妃,能够遏制住府城的时疫,没想到出了个这般馊主意!”
“就她,还是传说中的医仙呢?恐怕是浪得虚名!”
另一人说:“我看呢,当日她被贼人掳走,算是活该!这也忒歹毒了吧!那贼人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若雪站在义庄门口,听到众人说的话,心底微沉。
原来百姓的唾沫,是真的,能把人给淹死的。
她清了清嗓子,目光平静地扫向众人,抬起手道:“诸位父老乡亲!大家都知道城中时疫的情况,时疫传播得不可谓不快。如今的时疫,还只在绵州府城之中,若是扩散,恐怕整个大周就会遭此大难!”
“这些因时疫而死的人,并不会因死去,就停止了时疫的传播。在停灵的时候,在安葬的时候,他们依旧无差别地传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甚至,会使其他的活物携带时疫病毒,邪祟。绵州从前每二十五年就会出一次大水,只要这一次的病毒没有完全消灭,二十年后,你们的子孙会面临同样的窘境。”
“因而,哪怕我们心怀悲痛,这些逝者也不得不烧!”
众人面面相觑,似有不忍的模样。
若雪鼓着勇气,捏着香案上的经书,高声道:“这些逝者不是白白死去,白白烧掉的。他们是为了整个大周,功德无量!这般人,怎么会下地狱,魂飞魄散呢?”
“广济寺的高僧们听到他们的壮举,无不感怀,必要在此诵经超度二十一日。他们有了这等佛缘,必会瞑目!你们就放心吧!”
话音一落,四下寂静。
只有一位匍匐在地的妇人,还不停抽泣着。呜呜咽咽的声音,听得众人心里凄然。
“话说得好听!”
一个二十来岁、书生模样的青衫青年,从人群中站出来,振臂高呼:“又是一个不识百姓愁苦的世家小姐!我且问你,你的娘亲若是得了时疫,你愿意让她身死成灰吗?”
“不结庐守孝三年就罢了,还要将其扬成灰!这算哪门子孝道!”
声音堪称咬牙切齿,痛彻心扉。
若雪正要回应,萧琰摇着白羽扇从台阶上缓缓走下,“本王可以郑重地告诉你,若是本王因时疫死了,我的娘子。”
他指了指若雪,“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我烧成灰。”
说罢,唇畔勾起了一丝笑意。说不清是自嘲,还是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