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慧玉抛下卞沧临特意送来的短衣,换上平日里穿的长衫,小心翼翼的推开后院小门,贼头贼脑的观望了一会儿门口的动静,这才蹑手蹑脚的出了后院,准备直奔永寿宫。
“去哪儿啊?”
可惜还没等她抬腿,后领便被人提溜了起来。
“殿……殿下……”慧玉皮笑肉不笑的行着拳礼,又挣扎着想要摆脱后领的束缚,“殿下晨安!昨晚睡得可好啊?”
“好得很!”卞沧临转过她的脑袋,同样皮笑肉不笑的盯住她的双眼:“楚伴读这一大早的,是要准备去永寿宫请安?”
“嘿、嘿……是……是如此打算来着。”
“可现在还不到卯时!平日里我祖母要辰时才会起身,楚伴读这么早前去……会不会惊扰到她老人家呢?”
“是……是吗?不到卯时吗?定是我昨夜未曾睡好,晕了头了!”慧玉赶紧敲敲脑袋,又连打了好几个假哈欠。
“不过么……既然楚伴读已穿戴整齐,那就先随我去跑几圈吧!”卞沧临假装啥也没听见,直接拽走了她。
“等……等等……我还没换……”
“活动活动而已,长衫还是短衣,不用太计较。”
“可是……”
“快!跑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绕着内宫里的园子、宫殿、楼阁跑了两圈,最终停在了内宫中唯一的一处初学武场外围。
慧玉气喘吁吁的撑着双腿,心里直想骂人!她早膳还未用过呢!
“半蹲!背挺直!臀收紧!双臂夹好!这个,置在腿上,不许弄掉!这个,夹好,碎了、掉了,唯你是问!”卞沧临纠正着慧玉的马步姿态,又往她腿上放了石块,手臂间塞入鸡蛋,接着伸出一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一个时辰!”
饿得要死的慧玉咬着牙,眼泪差点落下来……她是伴读,又不是伴武!
“身为男儿,怎么能软弱无力!今日你的每一份苦,就是明日的每一份骁勇!楚琰,本太子定要将你打造成我孟章文武双全的大将军!”
慧玉忍下涌上眼眶的泪珠,在心中默默念下几个字——骁、你、大、爷!
日头渐高,饿得头晕目眩的慧玉终于可以放下石块和鸡蛋,坐到一边好好休息一会儿了。
卞沧临给她递上清水,她顾不得碗中水温过于冰凉,几大口便喝了个干净。
“如何,是不是周身畅快?”
慧玉放下大碗,只觉得小腹寒凉无比,有一种说不出的坠感。
“殿下……我可以去吃点东西了吗?”
“你早上未用膳?”卞沧临惊讶道。
“起得太早……自然……”慧玉撑起身体想站起来,结果却晃晃悠悠的朝着身边的武器架子倒了下去。
“楚琰!”卞沧临没来得及拉住她,眼睁睁的看着架子上的木刀木剑统统砸到她身上。
扒开撒了她一身的武器,又检查了一下她脸上、头上有没有砸伤,然后一把抱起,冲回永昌宫。
“这是怎么了?”巧嫣看着被抱回来的慧玉,吓了一跳:“才养好些,怎么又晕过去了?”
“……饿……”被颠醒的慧玉捂着自己的肚子,发出委屈的低鸣:“……痛……”
卞沧临将她放到床上,刚伸过手去扒拉她的衣服,就被眼尖的巧嫣给拦了下来:“殿下,您先回去吧,这里有我!”
“他刚才被木剑砸了,我得看看他伤着没有。”
“巧嫣会仔细检查的!殿下也有自己的公务要忙,请先回去吧!”巧嫣不容分说,直接将他推出门外,又开了后院唤来另一位女侍官交代了几句。
被关门外的卞沧临急躁的又想去推门,却发现自己的衣袖上沾了些许血迹……
“开门……开门!”他拍着房门,大声吼道:“他受伤了!去叫医官来!”
“殿下请安心!巧嫣会照顾周全的!”
“开门!我叫你开门!”卞沧临急得有些不管不顾了,直接用脚踹起门来。
这时,院外跑进来几个侍官,随后便是云裳姑姑。
“太子殿下!太后请您现在立刻去永寿宫!”云裳姑姑虽弯着腰行礼,但语气却强硬得很。
“楚琰……”
“殿下无需担心,云裳和巧嫣会把小公子照顾周全的!这里毕竟是内宫,不是城外,小公子定然不会有事。”
卞沧临这才冷静下来,看了眼袖子上的血痕,忍着怒火拂袖而去。
屋内,慧玉抱着肚子低泣:“巧嫣姐姐,我是不是快死了?肚子好疼!”
已经替她换好衣衫的巧嫣淡淡笑着,轻抚她的脸颊:“你前些日子受了寒,今日一早到现在又颗粒未进,恰巧赶上初潮,是会受点罪的!不过放心吧,我已经暗报给了太后,云裳姑姑会安排妥当的。”
“初潮?”慧玉一脸疑问。
“就是身为女子,第一次的癸水。”
慧玉生无可恋的抱起身上的厚棉被,默默哀叹……她怎么这么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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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日,宫里人人都在偷摸着乐——太子的小伴读又病倒一次……殿下又挨了太后的罚……
褚苍洝刚踏进永寿宫,就被院子里正顶水缸的卞沧临给笑到了。
“兄长……你这是作甚?”
“一边去!”卞沧临没好气的给了他一脚。
“他呀!太闲!没事找事,我便做主给他些事情做。”老太后领着一群女官从屋里出来,“苍洝,来!让祖母好生瞧瞧,咱们都有些日子未见了。”
“祖母!苍洝可想您了!看,还给您带来了齐敬的骏马图。”
“呵,我孙儿真是心疼祖母,这骏马图我可是寻了许多年了。”
“那……苍洝可以用这图把兄长赎走吗?”
老太后白他一眼,狠狠的戳了戳他的脑袋:“还说是来探望我的,我看你心里就只有你兄长!”
“祖母!这您可冤死苍洝了!苍洝今日进宫,可是专程为祖母来送骏马图的,至于我兄长……就只是顺便瞧瞧!”褚苍洝讨好的贴到老太后身边。
“行了行了!知道你们兄弟感情好,去吧!一会儿我让云裳给你们送紫玉团子过去。”
“谢祖母!”褚苍洝赶紧行大礼拜谢。
“……你!”老太后斜着眼瞪住刚把水缸放下的卞沧临:“这几日让楚琰好好休养,不准再去招惹他!”
“是!”卞沧临一边行着礼,一边跟着褚苍洝往院门外退。
“祖母告辞!”两人脚刚跨出院子,立马一溜烟的跑了。
“这两小子!”老太后笑着摇摇头,由云裳搀着回屋赏画去了。
回到永昌宫,卞沧临灌了自己一整壶茶水,这才腾出气儿来问话:“怎么样?”
“往南的那支,跟执明的细作接了头!咱们的人顺藤摸瓜,清掉了藏匿在柏拓城的一众执明国细作。”
“那可是太好了!”
“往北去的那两支,一支是昊墟城郡守的人,还有一支……都是些江湖野士。昊墟郡守的底我们已经在摸了,但那支江湖人……”
“野路子的先放放!”卞沧临脱下外袍,拉了拉领口:“他们没拿到千行图,成不了气候。昊墟城的那个郡守我记得,叫瞿悲,是陈醒的门生。”
“佑安侯的人?”
“他虽是陈醒的门生,但与陈醒之子有夺妻之仇。”
“仇人?”
“是敌是友,得查!如果不是佑安侯的友,那便先留着。……自那夜起,佑安侯府里一直很安静,估计是老狐狸嗅出了不对劲!咱们也得先静一静,先查瞿悲,但动静不能大。”
“好。”褚苍浔替他拿过扇子,坐到他身边杵着脑袋盯着他似笑非笑。
“做什么?”
“兄长……你怎么去给祖母顶缸了呀?”
“就你那耳朵,还需我多说?”
“小伴读被你折腾病了?”
“那小子,太弱了!就练了一个清晨……晕倒了不说,还被木剑给弄伤了。”
“哈哈哈哈,兄长也真是,小伴读一介书生,你非要拉着人家去练体魄,不病才怪!”
“文文弱弱的没点男人的样子!我身边出去的人,怎能那般?”
褚苍洝拍拍兄长的肩,提醒道:“兄长,你不是常说:人各有志,切勿强求吗?”
卞沧临不吭声了……
对呀……他是何时变得如此斤斤计较的?对旁人没有,唯独这小伴读……左看右看,就是烦他那副又怂又爱逞强的样子。所以才想着让他能强一些,再强一些,强大到可以任由他逞强,而不必担心受伤。
“兄长?”褚苍洝歪着脑袋想看清他的神情。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注意分寸的。不过……锻炼体魄,也不是什么坏事。”
褚苍洝翻了个白眼,心想……小伴读,哥哥已经尽力拯救你了!自求多福吧!
不远处,那个窝在温暖的被子里偷嘴的慧玉,莫名其妙的打了一个大喷嚏!
“嗯?有谁在念叨我么?”她搓搓鼻子,往嘴里塞下最后一块糕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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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又一年过去,慧玉的拳脚功夫依旧见不得人,但射艺却能与褚苍浔齐肩了。
这一年一年中,慧玉好几次都差点被卞沧临撞破秘密,所幸有太后帮衬着严防死守,总算是能让她安然无恙的继续在内宫中当个清闲的小伴读。
入宫第三年,大黄早已不同往日,长成一条精干的长腿猎犬。慧玉也比初来时高了许多,只是那张脸……越发的精致漂亮,同样惹眼的……还有那冬日的厚衣都快掩不住的婀娜身段。这一年子阳慧玉17岁,及笄年至。
上巳节前夕,太后下旨让慧玉离宫归乡。
临行前,老太后把慧玉唤至永寿宫,亲手将一对稀有的蓝玉耳坠交给了她。
“太后……这也太贵重了!”
“拿着!这些年你在宫中伴读,也受了太子不少气!这就当做是我这个做祖母的,替孙儿给你赔罪。”
“赔罪?这可从何说起!殿下待我真如兄弟,楚琰从未觉得受过气。说起来,楚琰还要感谢殿下。若不是殿下领着我强健体魄,修习射艺,我也不会养得如此的好!”
“你不怨他就好!”老太后拍拍她的手,笑得宠溺,“马上就是上巳节了,府中可安排了你的及笄礼宴?”
慧玉摇摇头,说:“太后也是知晓我家中状况的。二哥哥一直在坝邱城,爹爹也受命去了谌周。族中长辈都在忙着自己房里的事,我的及笄礼宴估计是无人照管了。”
“傻孩子!”老太后慈爱的抚着她的面颊:“你可知今年的上巳节,喜华长街要办一场千人及笄礼?”
“真的吗?”
“锦都城守亲自到举文汇馆去求我为长街题字,怎会有假?”
“那可真是太好了!省了我自己在家中闹腾……太后也去吗?”
“你知我喜静,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不过城守安排了不少老寿星去给及笄的女子带簪受礼,你可别错过了!”
“是吗?如此一来,我便只能抛下太后,去长街寻一位最年长的寿星祖宗给我带簪了!”慧玉笑闹着扑进老太后的怀中,感谢道:“多谢太后照拂!”
“谢我作甚?”
“不知为何,就是想谢谢!”慧玉泪眼朦胧。
出宫在即,慧玉不得不拜别离开。
待她走后,云裳姑姑才敢开口问道:“太后,小公子这是察觉到喜华长街的及笄礼,是您一手促成了的吗?”
“许是吧。”老太后微笑着重新拿起画笔,照着摆在一边的百子嬉戏图勾勒起来。
“可是,就算我们安排了小公子去长街,也不一定能遇到殿下啊!”
“会遇见的!我那当太子的孙儿,没事就爱凑个民间的热闹。你也去准备准备吧!以备不时之需。”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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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当日,爱凑热闹的卞沧临,果然带着莫慎言和莫慎行溜达到了热闹非凡的喜华长街。穿过人满为患的花坊,三人走进一家水畔的酒楼,包下二楼的一间房,点了不少菜,坐在里面等着看楼下及笄礼的热闹。
正午时分,酒楼下的两座桥喧闹起来。一个个插花戴朵的少女们成群结队的走过拱桥,准备前往长街的尽头去受簪礼。
卞沧临喝着小酒,看着桥上的风景直笑:“早知道就把苍浔叫上,让他来这里多汲取些灵感,免得覆雨先生就此落寞下去。”
慎言慎行正往嘴里塞着菜,听他这么一说都笑得不行。他俩皆看过覆雨先生的大作,实在是无法想象褚苍浔那样的谦谦公子,怎会写起深闺女人们爱看的杂书。
这时,桥上出现了一位与众不同的女子身影。她一身天青色的衣裙,梳着简单的发髻,头上既没有花,也没有玉,只有一根被吹得四处飞散的幽蓝色发带。在周遭花繁锦簇的映衬下,犹如一棵倔强的兰草。
“这姑娘……甚是特别。”卞沧临望着她的背影,啧啧赞叹。
“姐姐!”此时,那姑娘身后跟来几个小孩,一路追着大声的叫她:“楚琰姐姐!”
卞沧临手一抖,酒杯差点掉出窗外。
“楚琰姐姐!”
那几个小孩又叫了一声,卞沧临伸长了脖子,看着正慢慢回头的姑娘……那张万分熟悉的脸……
“你们几个,又想买什么?快说!”慧玉大方的拍拍腰间的钱袋,一手揽过几个娃娃:“今儿个姐姐高兴,通通满足你们!”
……那熟悉的语调……
卞沧临酒杯都没来得及放,一个跃身,翻下酒楼窗户。
莫慎言莫慎行被他此举吓得差点呛死,扔下筷子跟了上去。
他一路追着她跑。见她领着一帮小孩儿进了油饼果子屋,又见她甩着手窜进了准备受礼的队伍,接着……看她千挑万选寻了一位满脸褶子的老妇替她插了支檀木云纹簪……
望着她的身影,他的心跳得厉害。明明可以靠过去一把逮住她问个明白,却第一次怯懦得不敢多向前迈一步。
就在她即将走出长街时,一群杂耍技人涌了过来,把她的背影淹没在人群之中,等人潮退去,她已没了踪迹。
“楚琰……是个女子?”卞沧临挤出长街,站在天涯巷中央痴痴的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