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墱寨之战的战报传至开封之时,一个从战场上的死人堆里爬出来且历经千辛万苦才活着回到开封的败军之将也被赵光义召进了皇宫。
这人谁啊?刘廷让!
数万大军的全军覆没以及李继隆的战场失约让他是悲愤难当,他当场就向赵光义告状:“李继隆畏敌不前致使我部数万将士全体阵亡,虽然他是你的大舅子,可几万将士不能白死,这事李继隆必须要承担责任!”
在宋朝——当然不止是在宋朝,在历朝历代战败之将如果在战后还活着那几乎必将是要受处罚的,但刘廷让的战败其罪责并不在他,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全部——除了以身殉国。在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赵光义没有处罚刘廷让,他下令立即逮捕李继隆,然后将其押赴开封交由宰相当堂问罪。
看样子李继隆是要小命不保了,至少也要像潘美那样被削级罢官,可这事最后却是不了了之,李继隆连一根毫毛也没掉。至于原因,一来他是赵光义的大舅子,二来这人在战场上一向表现良好,但最重要的应该是他为自己的辩护获得了赵光义和中书省的几位宰相的理解和谅解:他不是不想救刘廷让,而是他当时也是泥菩萨过河,如果他出手相救只会让自己也落得和刘廷让一个下场,宋朝的精锐之师更是会因此而损失殆尽。
在此多说一句,在北宋的对外战争史上,面对被包围的友军而无力救援只能远远望着的战例还有很多,这种事的性质其实很难从表面去界定,这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和辛酸。
李继隆的脱罪让刘廷让无法接受,任何一个但凡有点人性和良心的将军都不会对手下数万将士的阵亡无动于衷,可现实却是刘廷让没法给这些在他眼里是“冤死”于战场的将士一个交代。他为此而饱受良心和道德的谴责,可他又能怎样呢?李继隆已经被认定为无罪,而他也没有能力和实力去找辽国人报仇,于是刘廷让只能选择自我攻击——整日愤恨难平并在这种情绪中不断地自我折磨。
为了安抚刘廷让,赵光义决定继续对其委以重任,他任命刘廷让为宋军雄州都部署从而让他继续顶在宋辽边境上为国镇守一方。作为一个败军之将,这已经算是罕见的恩宠了,可刘廷让还是不服,他一心所想的是要为君子馆战死的将士讨一个说法和公道。然而,他没能告倒李继隆,于是他决定以身“赎罪”。
到雄州之后不久,刘廷让上疏说自己眼睛不好请求回京养病。作为一名边关大将,赵光义当然不希望刘廷让离开雄州,为表恩遇,他立马派自己身边的御医前去为刘廷让诊治病患。可是,刘廷让做出的举动堪称“罪不可赦”——他也不等赵光义给他回信就擅自离开雄州回到了开封。值此边境动荡之际,作为边关主将竟然擅离职守,这无异于就是临战逃跑。赵光义为此而勃然大怒,他命人将刘廷让下狱候审。
按照律法,刘廷让论罪当诛,但赵光义给他的处罚是免官流放至商州。同样的,对于这样的处罚,刘廷让也是勃然大怒,可身为臣子他的愤怒只能是把自己当成发泄的对象和目标:李继隆不该死吗?可为什么我就要被流放而他却毫发无伤?老子不服啊!好吧!既然如此,那就让我去给战死的弟兄们赔罪吧!
在前往流放地的路上,万念俱灰的刘廷让选择了用这世间最决绝、最震撼人心的方式去反抗——以死明志!在行至华州(今陕西省渭南市)的时候,刘廷让因为绝食而魂归君子馆,他用自己的死给了数万弟兄一个交代。
消息传来,赵光义大惊之余是悔恨交加,刘廷让的刚烈是他始料未及的。作为宋朝的开国名将且是赵匡胤当年的结义兄弟,刘廷让以这样的一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必然会引起国人尤其是军队对赵光义的非议,为此赵光义特意下诏赦免刘廷让的罪责并追赠其为太师。
刘廷让这年还不满五十九岁,与杨业一样,他虽然不是被赵光义给直接害死的,但真正应该为这二人之死负责的人其实不言自明。同样的,真正应该为东路军的惨败和君子馆的全军覆没而承担罪责的人也是不言自明——在自毁长城这方面恐怕很少有哪个皇帝能够与赵光义同志并驾齐驱。
遗憾的是,赵光义绝对不会这样认为,恰恰相反,他觉得自己永远是正确的,错的永远是别人。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杰出的军事战略家,他的每一个军事计划都是无懈可击的,而宋军之所以会失败原因就在于下面的执行者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适度反省己身有利于个人身心的成长进步,但过度自责显然有害心理健康,赵光义是有大智慧的人,更是个懂得心理保健的心理学家。自责?没有的事!
对于任何人而言,知道出问题了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或者是为这个问题所找到的答案是错误的却又浑然不知,这最后的结果必然是错误和悲剧会一再重复地上演。毫无疑问的是,雍熙北伐彻底失败之后赵光义一定进行过深刻的反省和总结,可惜的是,无论他怎么去总结和反省最终都没有把矛头对准自己。他不是不肯承认自己在军事上是一个庸碌之辈,而是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庸碌之辈,简而言之,在这方面他不自知。
我们之所以要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们想在这里蓄意攻击和批判他,而是他接下来所做的事正是在为上述所言做生动地诠释。
辽军从河北撤军以后,赵光义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完成了一件在他看来堪称天才之作的艺术品——《御制平戎万全阵图》。这是一个用以指导宋军如何与辽军进行野外作战的阵图,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这个让赵光义引以为傲的作品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
这个大阵由前军、中军、后军以及左右两翼构成。中军是整个大阵的主力兵团,它由三个并列的正方形方阵组成,每个方阵周长二十里并各配备一个统帅。方阵之间的间隔是一里,也就是说整个中军大阵的长度是十七里。
具体到每个方阵而言,前后左右每五步(约八米)设战车一乘(由四匹马拉动的战车),每乘配备二十二名手持各类兵器的士兵。每阵战车共计一千四百四十乘,每阵另配有五千名充当机动力量的步兵。整个中军合计战车四千三百二十乘、士卒十一万零四十人。此外,每阵还有八座了望塔,每个塔配备士卒八十人负责守塔。
再来看大阵的左右两翼。两翼都是呈前后两阵落定,前阵共计一百二十五队,每队五十个骑兵,共计六千二百五十名骑兵。后阵共计一百二十五队,每队三十名骑兵,共三千七百五十名骑兵。也就是说,左右两翼各自配备了一万名骑兵,共计骑兵两万名,另外还有探马六百五十骑。
大阵的前军和后军相对两翼来说就打了个对折,前、后军也是两列骑兵前后落定,前列共计六十二队,每队五十名骑兵,共计三千一百名骑兵。后列共计六十二队,每队三十名骑兵,共计一千八百六十名骑兵,前、后军另有探马四十骑。前、后军各五千名骑兵,共计一万名骑兵。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前后左右都由骑兵保护起来的巨型战车方阵,整个大阵算下来共计十四万余人。
怎么样?看上去这个大阵是不是很拉风?如果真的打起来,对面就算是有二十万辽国铁骑,可只要这个大阵整体移动起来那指定是分分钟让对方“樯橹灰飞烟灭”。
很遗憾,在整个宋辽战争甚至是整个宋朝的军事历史上这个所谓的“万全”阵从始至终也没见它亮过相,更别提他打赢过哪场战斗。至于原因也很简单,你赵光义只是给潘美等人发了个阵图,可你给他们足够的士兵、战马和战车了吗?宋朝往后的皇帝又有谁给哪位将军配发了这么多的士兵、战马和战车?
这些倒是次要的,关键是这么大个军阵要多大一块平地才能摆得下?好吧,就算这个大阵是专为河北的平原地形所设计的,可问题在于这个庞大的军阵不可能做到整体移动且进退一致,所以你只能等着辽国人主动向你冲过来,可如果人家不跟你打呢?我辽国人全是骑兵,我不打你的这个大阵,我绕过你去抢劫周边兵力空虚的城池或乡村,你又该怎么办?你追不追?如果你不追,那我可就去实施三光政策了,追的话你只有三万骑兵,等到你追远之后我用数倍于你的兵力跟你的骑兵对冲,如此就是君子馆之战的重演。而且,你的大阵这时候就没有了骑兵的掩护,那么我再分出一支数万人的骑兵来攻打你的中军大阵,你说你最后死不死?
还是那句话,赵光义终其一生都把敌人想得很蠢,而交战之时敌人更是得按照他写好的剧本来打仗,可打仗不是拍戏,你赵光义也不是导演,辽国人怎么可能按照你的套路来出牌?人家的肩膀上扛着的也是个脑袋,不是木瓜,而且不比你笨。
综上所述,这个看似可以做到百战百胜的大阵实际上就是一个军事发烧友想当然的产物。悲哀的是,在太宗陛下眼里,这是他的人生一大杰作甚至是骄傲。
《御制平戎万全阵图》的大功告成让赵光义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迅速地走出了雍熙北伐和君子馆惨败的阴影,他再又变得豪情万丈并认为可以凭借他的这个大阵将辽国人打得屁滚尿流。他就像是一个刚输光了本钱的赌徒突然又搞到了一大笔钱,随即就立马想再次走进赌场搏杀一把——他决定再次兴兵讨伐辽国。
为了防止再次出现辽国人在河北大地上横行无忌的场景,他派人到两河地区的各个州县去募集壮丁,他不是要用这些人来充实军力,而是将这些人集中起来训练以充作乡军。简单来说就是,他希望下次战争来临时如果辽军的散兵游勇或小股部队再去村落和城郊杀人放火时能够有人出来收拾掉他们。说得再直白一点,他在以政府的名义在自己的国境内招募和训练游击队。
对此,满朝文武无不瞠目结舌——这皇帝是疯了还是脑子坏掉了?宋朝京东路转运使李惟清上疏直言:“眼下正值春耕之际,河北大地更是急需恢复生产,如果此时大规模地抽调民力进行战备,那么这土地可就没人耕种了。”
为此,李惟清接连上了三道奏书恳请赵光义收回皇命。紧接着,宰相李昉等朝中大臣也相继上疏表示反对,就连赵光义的儿子、此时已经是开封府尹的陈王赵元僖也反对在这个春耕时节大兴武备。此情此景之下,赵光义真的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于是这事他最后只好作罢。
不过,自己苦思冥想才搞出来的这个《御制平戎万全阵图》不能就这么废了,心有不甘的赵光义便将潘美、田重进和崔翰等宋军的统兵大将召入了京城。他将阵图分别赐给了这些人,这意思就是以后怎么打仗就按照他的这个阵图来。此外,他还将姜子牙的“将有五才十过”之说印成一个小册子让这些宋朝的大将军们拿回去好好学习领会。
再来看这个所谓的“将有五才十过”是个什么东西。
五才:勇、智、仁、信、忠,意即勇则不可犯,智则不乱,仁则爱人,信则不欺,忠则无二心。
十过:勇而轻生,急而心速,贪而好利,仁而不忍人,智而心怯,信而喜信人,廉洁而不爱人,智而行缓,刚毅而自用,儒而喜任人。
一句话:我亲爱的大将军们,我赵光义不但要教你们怎么打仗,还要教你们怎么做人,你们可都得好好学!
生而为人,如此自恋,身居庙堂之巅,如此不自知,夫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