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比三胜,大齐扬眉吐气,举国欢庆。
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河西走廊祁连山九百公里,旷古未有!
太子之名,声传千里。
这三场比试被人传的神乎其技,说太子是天上真龙的儿子下凡,得天庇佑,猛虎敢犯神威,被老天爷惩罚劈死了。
说小太子射舞时,背后长出第二双手。
还说太子沙盘推演,天上风云变幻,有神将附体点播。
来来回回都是说小太子乃神仙下凡,备受老天爷宠爱。
外面传就算了,猎园里面也传开了,匈奴竟还从中推波助澜。
难道这样就能保护他们可怜的自尊心?
祁元祚十分不理解。
匈奴沙盘失败后,与大齐拉扯再无往日的强词夺理,算是默认了割让祁连山。
祁元祚只负责比试,如何将赢的彩头拿回来,就要看齐帝与朝臣的手段了。
他最近有个苦恼,换牙期到了,今日早起刷牙,发现门牙松了。
想当初大皇子换牙时,常不苟言笑。
因为只要他一笑,太子也跟着笑。
若是旁人,大皇子会抄起刀打掉他的大门牙,若是太子,笑就笑吧。
祁元祚不信神佛却不耽搁他对民间传说的小迷信。
上牙掉了扔房顶,下牙掉了埋地下。
为了验证这个没有科学佐证的传说,他天天缠着大皇子,对他的牙投以十二分关注。
大皇子每掉一颗牙齿,祁元祚就跟着他,给他安排扔房顶还是埋地下,等所有的牙换了一遍,看着大皇子一口整齐而闪亮的牙齿,小太子欣慰无比。
传说还是有点可信度的,小太子决定等自己掉牙的时候也这样做。
小太子很喜欢大皇子的小虎牙,鼓励大皇子多笑笑,不要跟苏长淮似的长成个棺材脸。
但若是自己长个小虎牙,小太子心里不怎么乐意。
小太子窝在床上对镜欣赏自己整齐的牙齿和五官,觉得这张脸若是配上和小虎牙,是否气质不合了点儿?
有损太子风仪。
牙神保佑,不要虎牙!
抽空为自己的牙齿祈祷一番,祁元祚不得不分出大量心神去处理江南事宜。
这件事情很棘手。
大齐是郡县制,但是郡县制外又设了十三州刺史部,负责监察。
还有巡按御史,在各地巡察。
苏州就是刺史部之一。
也就是说刺史是苏州最高地方官。
若刺史有变,百姓将求告无门,地方官吏上表无道,皇帝耳眼被蒙。
这个时候就只能依靠巡按御史。
祁元祚记得,巡按御史一月前离开苏州,报往御案的折子上写得是——驻留苏州月余,苏州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
是巡按御史也被蒙蔽,还是巡按御史也投靠了苏州刺史?
他才来苏州半月,原以为是海鱼入池自由自在,临岸一看就是二十八房,后知后觉的琢磨出来,这池水臭了。
在一座破庙里,吐血男人昏迷半天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仰天躺了许久,行尸走肉的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外走。
祁元祚问他:“去哪?”
男人不回答,只一味的向外走。
“我知道你弟弟的遗体在哪。”
男人蓦地驻足。
祁元祚翻着火堆烤着饼,又问了之前的问题
“去哪?”
男人声音沙哑道:“报仇。”
祁元祚嘲笑一声:“怎么报仇?”
“我去找巡按御史,我去告御状!!!”
男人吼的歇斯底里。
“我去长安告御状!我要告御状!”
“刺史说他们是宋府的奴隶,是真是假?”
男人怒吼:“那是他强逼着人签的!”
祁元祚平淡的哦了声:“那就当他是贩卖人口致人死亡,因为性质恶劣,处以极刑。”
“那也只是死了宋意一个。”
“导致你弟弟死亡的,不止有宋意,你被绑在那里多少天?进过你弟弟房间的有多少人?”
“不敢问事的郡守,包庇的刺史,纵容儿子的宋老爷,或直接或间接导致你弟弟死亡的还不止上面这些人。”
“你匹夫一怒,去长安告御状,民告官,先受笞刑五十,成与不成都要流放二千里,御状告下来仇人死不死不一定,你一定是要死了。”
祁元祚:“从苏州到长安,骑马要一个月,你有盘缠吗?认路吗?就你这副样子,八成会死在半路上。”
祁元祚将赤裸裸的现实摆在他面前,男人的脊背弯了又弯,最终再抬不起头来。
他自恃饱读诗书,面临这等锥心之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弟弟的遗体,在哪?”
祁元祚问他:“你叫什么?”
男人沉默一会儿:“陆持,我叫陆持。”
祁元祚起身将烤好的饼以及干净的水递给他,慢慢的扯出一抹笑意
“我可以帮你,但是你也要帮我,我帮你报你弟弟的仇,你帮我搅一搅江南这浑水,可好?”
陆持看看眼前的饼,又看看眼前的人,他两手将稻草一样散乱的头发从中间拨开,露出胡渣凌乱、消瘦颓废的脸,拉近了看她。
他直起腰,比了比她矮半截的身高,噗嗤一声嘲笑出声,喉咙里放出荒唐的大笑
“你谁啊!”
“你有十岁吗?”
“你是女娃娃吧?你这副打扮是乞丐吧?!”
陆持愤然怒吼:“你一个乞丐婆矮的跟个蚂蚁似的!还口口声声要帮我?!若非是我弟弟的遗体,我看都懒得看你一眼!”
陆持一把拍开面前的烤饼,发泄着心中的戾气,对着烤饼又碾又踩。
祁元祚深吸一口气,他脾气很好,奈何遇到的人都是脾气不好的。
比如大皇子,比如四皇子,比如茶茶的大公主,以及狼厉、休屠。
后面两个顾忌礼节,不好动手,前面几个顾忌身份,也不好动手。
面前这个就简单了。
祁元祚一拳打向他的肚子。
“啊!”陆持大叫一声,一屁股蹲在地上。
来不及说句话,拳头雨点一样落下来。
他是怎么踩烤饼的,祁元祚就是怎么踩他的,避开脏腑,专踩脸。
“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一言不合就发脾气的人。”
“人话听不懂,懂了也不干!干也干不好,干不好还不让人说!”
祁元祚流氓似的骂道:“浪费粮食,老子打不死你!”
陆持半死不活的挣扎,这女娃的力气太大,陆持被宋意饿了几天,又关大牢几天,浑身没力气。
他抱着头投降。
祁元祚停了手,却听陆持道:“你是女娃娃,怎么能自称老子?”
祁元祚忍无可忍,赐了他两个熊猫眼。
“老子是男的!知道吴县吗?”
“吴县县令叫林定尧,他还有个学生叫司马徽,他们一个是司农卿的女婿一个是前任苏州城刺史的亲儿子。”
“林定尧此人,目不容奸,你去吴县找他,他会帮你。”
陆持眼睛微亮,继而黯淡:“他凭什么帮我,他再怎么清贵,眼下也只是一个县令。”
祁元祚却笃定道:“他会帮的,我识人有方,从未错过,如果他不帮,你就多多搜集苏州官员的罪证,去长安以举人身份拜访安河王府。”
“安河王与宫里四皇子不对付,一月前从苏州走的巡按御史上报苏州政治清明,此乃欺君,御史大夫驭下不利。”
“御史大夫是四皇子母家,大皇子早想扳倒御史大夫以削弱四皇子的朝堂势力。”
“你去找大皇子,他能做你手里的一把刀。”
“怎么也比你直接告御状强。”
陆持长这么大没出过江南,却也知道大齐皇子的年龄:
“大皇子如今才十岁,四皇子才三岁,你何必骗我。”
祁元祚嫌弃他半死不活的样:
“我在长安有个亲戚在宫里当差,陆持,皇室之争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有些人十岁狗屁不懂,有些人十岁,却能想的很长远了。”
“路给你了,是拼尽一切赌一个可能,还是丢了这条命连仇人的一根汗毛也动不了,由你选择。”
陆持捂着眼睛爬起来,他实在走投无路了。
在苏州他已经没有申冤的途径,其实他县衙、州府、都告过了,县令、郡守也都见过了。
这几日他在牢里,刺史劝他签谅解书。
宋府把持这苏州布匹生意,遍及与徐、扬两州、宋家的布还被选为贡品,在长安都有分号,当年太祖下江南还曾在宋府用膳。
江南绣娘技艺出彩,皇宫的绣娘便是由宋家选出来送进皇宫的,可见其人脉极广。
宫里的萧昭仪就是绣娘出身,是宋府的义女,萧昭仪生了六皇子,如今宋老爷算半个皇亲国戚。
宋老爷的女儿嫁给了扬州郡守当继夫人,大儿子娶了仅在九卿之下管理盐铁的大农丞的庶女。
下到地方官,上到长安都有宋府的人脉,陆持怎么能不绝望?
他不信什么林定尧也不想去吴县,但是他却真的希望这女娃口中的皇子之争是真的。
祁元祚也不在意对方信不信,他需要一个人做他的帮手,让苏州乱一乱。
“陆持,记得半月屠案吗?”
半月屠案发生在太祖时期的扬州,一个老农的田地被占,去县衙告状无门,便去了州府,可州府得地主贿赂置之不理,老农便长途跋涉去京兆尹状告县令与郡守。
这明明是件很普通的案子,却得太祖垂问,因为太祖最讨厌富人侵占贫民土地,且坚信明面上出现了一只蟑螂,暗地里就有一群蟑螂。
于是亲派御史重查扬州十年内的土地状子。
并将扬州的土地重新整顿登记、计算。
查完后太祖顿觉土地兼并太过迅速,太祖想杀人,便开始查扬州赋税,粮食,盐商,船运……这些都是捞钱的肥差,怎么可能干净。
揪出萝卜带着泥,旧账一翻,数十官员落马,整个扬州的地方官被砍了一半。
在官场上称其为——十亩农田半月屠案。
这是民告官胜的最彻底最大快人心的一例案子。
祁元祚意味深长道:“你又怎知,你不是第二个老农呢?”
陆持下意识就想嘲,讥讽的笑扯了一半,不知想到了什么,倏地的僵住。
他忍不住认真打量眼前的女娃。
脸上涂了灰看不出容貌,一身破旧的兜帽披衣盖不住的从容清贵。
之前的交谈可知其条理清晰见多识广,根本不是一个普通七八岁女娃能拥有眼界和见识。
她说皇宫里有亲戚,她能准确说出吴县县令的名字,这都算她瞎编的吧。
但是吴县县令的老丈人和学生是谁她都能说出来。
她还知道巡按御史上的奏折。
这真的是瞎编的吗?
如果不是编的,她如何知道这些的?
而且她武功很好,在宋意院子里杀了四个人,将诉状用刀插在宋意脚踝。
刺史说用刀之人手段狠辣精准,刀穿透胫骨与腓骨没有伤一丝骨头。
能救下他说明对方一直在观察他,她还说让他搅混江南……
陆持心跳蹦到嗓子眼了。
他干涩的问:“姑娘贵姓。”
祁元祚瞥了他一眼:“你就当我是男的,至于姓氏……”
祁元祚想了想,听别人叫他姜良总感觉怪怪的。
“机甲。”
“你叫我机甲。”
这对祁元祚而言是这具皮囊的代号。
这对陆持而言却像一颗定心丸。
一听这个名字,他就知道是代号。
结合之前种种,他只能想到一类人——绣衣使。
传说太祖曾成立过一个部门,里面的人自称绣衣使,为皇帝耳目,可以不听任何人调遣,还有先斩后奏之权。
绣衣使行走民间,身份不一,他可能是乞丐,可能是商人,可能是书生,他可能是男的也可能是女的,没人见过绣衣使,见过的人都死了。
民间将绣衣使传的神鬼莫测,太祖在位时官员们无不提心吊胆,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最近几十年再没有绣衣使的传闻才让陆持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
陆持难掩激动,他小心翼翼试探
“只要我听你的话,你就能帮我报我弟弟的仇吗?”
“我想导致我弟弟死亡的人全都付出代价!我想宋府家破人亡!我想官府换新天!我所有阻拦我报仇的人都去死!”
祁元祚朝他勾起小指
“和我拉过勾的人都知道,我从不违约。”
陆持迫不及待的勾上去。
“好!好!”
对比刚才的死样,陆持简直焕发新生。
他捡起地上被踩成片儿的烤饼狂吃。
嘴里不住的嘟囔:“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祁元祚不知道他想哪去了,只要人还能为他所用就行。
“这几天养好身体,很快你就得逃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