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了半月,尹决明几乎每夜都会梦见那个白衣谪仙。
有时是在那水榭之中,有时是在那孤岛的广玉兰花树之下,有时又在瀑布泉边,有时在山顶凉亭,有时又在辉煌宫殿。
但无一例外,那位白衣谪仙都被他压在身下,三千青丝铺散,手臂上缠着那三指宽的白色轻纱,羊脂白玉般的肌肤上满是欢爱留下的点点胭脂红,修长的手指与他十指纠缠。
尹决明觉得自己要疯了,在那夜夜春梦里要疯了,在每日醒来沈正海诧异又戏谑的目光中要疯了,在日日羞红了脸还得到处找水源换洗衣服中要疯了。
但今日的梦有些不大一样。
他似乎是在一处山林间,此处山林植被茂密,显然少有人踏足。
他在山林间慢慢穿行,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响动。
尹决明警惕间停下脚步,荒野山林多野兽,他不知道前面是否就藏着一头野兽,他藏身于一棵巨树之后,探身向前看去,却见一个七八岁小少年从密林间奔出。
小少年速度很快,眨眼间便从他身旁掠过。
尹决明在那短暂的交错间看清了小少年的脸,一时震惊,那是八九岁的他自己!
他看到自己在山中穿行躲避紫庸士兵,看到自己因为体力耗尽脚滑跌下陡坡,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用布条蒙着眼的小少年将他捡回山洞。
他看到自己和那个小少年在山洞度过了一日又一日。
白日里,他跟在那个小少年身后孜孜不倦地叫着哥哥,然后跟他一起去山里捡蘑菇和野菜,偶尔运气好还能在小哥哥撇脚的陷阱里捡回一只野兔。
他们一起清理食物,再用破瓦罐熬汤煮菜,最后又一起分享。
夜里,他们缩在山洞角落的干草堆里,紧挨着躺下互相取暖,他们谈天说地,但大部分都是他在说,小哥哥话很少。
尹决明靠坐在洞口的石头上,抬头仰望星空,耳边听着曾经的自己在那小哥哥面前吹牛逗乐。
可小哥哥从未笑过,他几乎没有什么情绪。
直到某一日,尹决明看着那小哥哥哭了,然后又笑了。
因为自己给他摘那朵广玉兰摔下树,小哥哥吓哭了,而后又被自己送出的花和撒娇卖萌连声哄中笑了。
小哥哥很喜欢那朵广玉兰。
小哥哥笑起来很好看。
尹决明在一旁默默看着,不自觉地也跟着扬起了嘴角。
但很快,眼前一切都变了,广玉兰花树没了,小哥哥也不在了。
尹决明看到自己右腿被一支箭贯穿,身上血迹斑斑,正咬牙向某个方向一瘸一拐地挪动。
尹决明向那个方向看去,便见到了那令他心脏骤痛的一幕。
他看到一抹小小的身影被箭羽刺中心脏坠入悬崖。
娇艳欲滴的广玉兰在他身前绽开,箭羽穿胸而过,鲜血飞溅在洁白的花瓣上,细细看去,那花似乎更娇艳了!
那满含笑意的浅浅紫眸似乎远远看了过来,与尹决明四目相对。
遥远而模糊的声音涌入脑海,尹决明脑中一阵刺痛。
“谢谢你救了我,我叫尹恬,字决明,你叫什么名字呀?”
“阿芷,我叫阿芷。”
尹决明猛地瞪大双眼,他闪身到了悬崖,伸手去抓那跌落的小小少年,可他的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在刺痛心脏的恐慌中眼睁睁看着他跌落悬崖。
“不!阿芷!”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
“阿芷,不!”
尹决明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起来,胸腔砰砰如雷鼓起伏不定。
或许是因为惊醒,他精神有一瞬的恍惚,许久才渐渐清醒。
看了眼四周,呼出一口浊气,原来还是在马车上。
抬手擦了额头吓出的密汗,尹决明又躺回马车里,抬手覆在眼上,沉沉叹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他总做些不可描述的梦,他能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梦中被那谪仙般的人所惊艳,他们在梦中见过一次又一次面,做过一次又一次最亲密无间的事,可偏偏醒来后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人的脸。
这次更彻底,不过醒来片刻,梦中发生了什么,他竟格外模糊。
他伸出一只手压在因为恐惧而砰砰狂跳的胸口。
他刚刚,叫了谁?
记不起来了。
尹决明烦躁地揉了一把脸。
马车门帘忽然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撩开,一个长满胡须的粗矿脑袋伸过来往里瞧了瞧,很快又放下了帘子。
“哟!二公子又做春梦了?”
尹决明脸腾一下红了,瞪着眼没好气道,“沈叔你简直为老不尊!”
“什么叫又做春梦了?”
虽然他这段时间确实夜夜在梦中与那谪仙纠缠,但,但那不也是他没法控制的么……
沈正海哈哈一笑,“那你刚才在叫谁?难道不是夜夜梦中跟你颠鸾倒凤的美人?”
尹决明臊得头顶冒热气,恼羞成怒,“我没有!”
沈正海不怀好意地斜他一眼,“我听见了!”
尹决明,“……”
尹决明捂脸躺倒,半响又腾一下坐起来,从指缝中露出一只眼睛,支支吾吾问,“那,那你听见我喊了什么吗?”
“没听清!”沈正海摇头,带着一抹坏笑,“反正是个人名。”
尹决明又倒了回去,生无可恋。
记不清,想不起来,到底喊了什么啊!!!!
沈正海驾着马车哈哈大笑,又听车里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沈叔,我需要个大夫,我肯定是病了。”
还是脑子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什么也记不清?
哪知沈正海笑声更大了,他说,“我瞧着你小子不是该找大夫,而是该找媳妇了!哈哈!”
“话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跟你同龄的公子哥孩儿都会爬了,你也该娶妻生子了,天天在梦里折腾有啥乐趣?”
“等到了边关我就去跟将军说说,听说祁罗郡主前两年就在给你和大公子调选,大公子常年驻守北境就不说了,你天天在京州混着,先娶了也正常。”
尹决明听得眉心一跳,说,“沈叔,我今年才十七,我不急,您还是多关注关注您儿子吧!沈浪都二十三了,他才是老大不小了,他二十多年连个女人的手都没碰着,您不着急?那可是您家独苗苗!”
正乐呵的沈正海瞬间哑火,尹决明却乐了。
*
孤狼关位于南楚和紫庸交界之地,再往北便是烽火关,不过那里如今改成了军营,尹家军十万大军便是驻扎在烽火关。
自十年前南楚和紫庸两国交战之后,紫庸便闭关锁国,闭门不出。
周遭小国没了紫庸威慑,纷纷活跃起来,与南楚往来贸易,这必经之地便是孤狼关。
也是因此,孤狼关这边关城池在数年间迅速发展成了难得的富庶之地。
此时年关将近,城门守卫加派了人手,连城内巡逻的队伍也频繁了许多,但这并不会影响百姓们过年,城内已然张灯结彩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
“决明兄!决明兄!这里,这里!快过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青衫贵公子模样的少年贼头贼脑地躲在街道货摊后面,正向不远处的尹决明挥手。
尹决明此刻一身利落的黑色锦衣,袖口紧束,泼墨般的长发高高竖起,因未及弱冠,只用发带束着。
少年面容俊郎,眉目如星,眉峰稍高,眼尾上挑,本应是十分张扬的俊容,却硬被他弓腰驼背,耷拉着脑袋给破坏了少年本该朝气蓬勃的气质。
听见有人叫他,木纳的脑袋左右看了看,最后落在那躲在货摊后的少年身上。
待看清是谁,尹决明萎靡的精神忽然为之一震,顿时有了活力。
做贼心虚地前后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跟着他后,这才鬼鬼祟祟地跟了过去。
两人一路偷偷摸摸沿着小巷跑了大半个城,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尹决明喘了两口粗气,后背靠着墙,侧头看向汪涵,一手搭在他肩上,饶有兴致地挑挑眉:“说吧!发现什么好玩儿的地方了?”
汪涵抹了一把汗,这大冬天给他跑出一身汗来也是不容易。
似乎还没喘过来,只见他抚了抚胸口,手一伸,拍开了尹决明压着他肩头的手,随后“唰”的打开手中折扇,在这寒冬腊月里摆出了盛夏的姿态。
大概是终于感受到了寒风冻人,他扇了两下,打了个哆嗦,又“唰”的把折扇收拢,这才掩着唇贼兮兮笑看着尹决明。
“我跟你说,经过我这半个多月的打探,这孤狼关的底儿我都摸了个门清,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地方尽在我的掌控之中!”
“哥今儿就带你去个好地方,保证你满意!”
尹决明虽不知这人大冬天拿着把折扇作什么妖,不过还是十分配合地挑挑眉,笑得有几分邪气,“什么好地方?”
汪涵拿着折扇在手心里轻轻敲打着,笑容隐晦,卖着关子,“你猜猜这孤狼关的特色是什么?”
尹明决眼中带笑,挑眉看他,总也不能说带兵打仗吧?
汪涵见他不回话,自己却心痒难耐起来,嘿嘿一笑便透露了。
未开的折扇挡在唇边,小声说道:“听闻这孤狼关有一断魂楼,楼中姑娘个个貌美如花,身姿卓绝,且能歌善舞。只要进去,绝对让你销魂蚀骨,难忘今宵。”
“要不,咱俩去瞧瞧?”
尹决明听罢,瞬时没了兴致,转身便走:“不去,我老爹将我跟那帮糙兵汉子关一起往死里练了快一个月,今儿好不容易放我假,临走前我家老头儿还特地警告我不许上烟花柳巷去,我现在还不想忤逆他,而且我累了,要回去睡觉,你自个儿去吧!”
他自来到边关就日日被拉去操练,夜里累得倒头就睡,连梦都没力气做了。
“还销魂蚀骨,”尹决明丧气地摇摇头,“你可别玩儿得连底裤都抵押进去,到时候可就真的销魂蚀骨了。”
汪涵见他要走,急了,忙上前拦住他:“唉!不是,你真不去啊?”
尹决明绕开他,继续往前走,心中十分想念柔软舒服的大床,摆摆手:“不去,不去,没意思,她们即便再能歌善舞又怎样?边城的姑娘能有京中的水灵?能有青青姑娘跳的舞好?能有娆娆姑娘唱的小曲儿好听?”
尹决明一一数着,忽然又想起刚来那日在郊外水榭遇到的那位白衣女子。
白衣款款,舞姿翩翩,纤瘦的身姿在飘扬的白纱中若隐若现,宛若画中谪仙。
尹决明眼神恍了恍,他想起那人也如他梦中谪仙般白纱覆眼。
想到这里,尹决明只觉得浑身酥麻,耳朵悄咪咪地红了。
就是不知她是哪家小姐,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