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退回数天以前。
路明非站在观察窗外，路麟城站在旁边，男人单手插兜抽着香烟，路明非神色复杂僵硬地转过脖子，他看见观察窗里那具干瘪而苍白的尸体，胸膛破出一个光滑的窟窿。
昆古尼尔已经被拔了出来。
“如你所见，这便是你所说的魔鬼。”男人的脸庞掩藏在袅袅烟雾里，镜片反射着白光。让路明非突然发现，他根本不了解这个父亲。
“我……还能叫你父亲吗？”
路麟城嘴角牵动，路明非的这句话似乎让他想起了某些久远的事情。
在实施这个为期长达数十年的计划之前，乔薇妮也问过一个类似的问题。
“你……还是我那个丈夫吗？”
“神盘计划”，由代号为“暮”的神秘组织与零号联手策划，开启于二十多年前，目的是将零号分为双子，即负子与正子。
负子为路鸣泽，正子为路明非。
虽说听上去有些荒诞且复杂，实际上只是把即将完成融合的骨殖从零号体内剥离，所谓骨殖也就是封存起来的“卵”。
为了保护这颗哥哥仅存在世上的卵，零号可谓是费尽了心思，用吞食的方法将卵送进了自己的胃部，并将之与胃部上方的组织融合，同时避开了龙胃里腐蚀性极强的胃液。
也正是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才使龙卵躲过了赫尔佐格博士的各种探测，无论是核磁共振还是x光片都没能找出零号体内的异样。
但由于长时间的相融，骨殖已经快要与零号合二为一，只需要零号的一个念头他便能彻底消化掉这份来自哥哥的馈赠。
可是零号放弃了，他像是着了魔一样，哪怕身心无时无刻不在被迫受到赫尔佐格的摧残，他也没有“吃掉”哥哥。
对于他而言，黑天鹅港既是罗生门地狱也是梦幻中的天堂。到了最后，拔鳞、抽血、挖髓等等对他而言都成了家常便饭，赫尔佐格会拿他进行龙类自愈速度的实验，剁下他的手脚或是剥下他的皮肤，寻找龙类的“弱点”，也就是全身上下自愈速度最慢的部位。
再或者将世界上所有已知的毒药和各类药品来测试他的抗毒性，实验效果最佳的竟然是混合了炼金粉末的水银，但也只是让零号昏迷了一个钟头。
在这些折磨的项目里，零号其实最期待镇定剂的注射，大剂量的强力镇定剂能让他陷入沉睡陷入幻觉，在幻觉里他时常能梦见哥哥。
赫尔佐格以为自己掌控了一切，凌驾于龙类这种神秘的生物之上，肆无忌惮地在黑天鹅港里开展对龙类的研究，收集关于龙的数据，其惨无人道的各项实验甚至远超人类史上臭名昭着的纳粹集中营。
但这些都只是零号的心甘情愿而已，死亡对零号而言从不可怕，但他害怕孤独，害怕没有哥哥的世界。
明明只需要短短的一瞬间，他就能吃干抹净哥哥的卵，带着令所有生灵都会恐惧的怒火君临天下，杀死赫尔佐格就像捏死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一样简单。
他可以连同哥哥那份向世界咆哮，向世界开战，在黑王还未苏醒之际用权与力将其贯穿在地狱深处，背叛过他们的逆臣也都必须承受他的审判。
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复仇，他更想让哥哥复生，让哥哥坐上王座，哪怕他为此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那场世界最顶尖的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骨殖被成功剥离移植进了乔薇尼体内，尽管已经损坏大半，但并不妨碍它安静地在人类的子宫中修复自己然后诞生在世上。
起先暮组织非常隐蔽地瞒过了卡塞尔学院联系到了路麟城教授。
不过路麟城自然不屑于同这种行走于阴影下、如同死侍般的组织联手，可他们抛出了一个路麟城无法拒绝的诱惑，那就是由他来亲手诞生一位龙王。
路麟城要做的便是保护零号的哥哥，也就是乔薇妮腹中的正子。
而当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乔薇妮觉得他已经疯了，在与古老神秘的龙族周旋之间，这个男人像是迷失了自我。
………………
“正子人格已纯净！负子人格已纯净！”电子女声回荡在手术室内。
路明非手脚被束缚在台上动弹不得，他试着在心底呼喊路鸣泽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一瞬间，日本之行后磨练出的冷静和敏锐此刻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神盘计划，执行！”路麟城的声音宛如开关按钮，周围的一切都开始运行，机械传动发出精密地咔嗒声响，束缚路明非的平台开始下降。
不知道下降了多久，路明非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绑着沉进了井里，视角里一片漆黑，倒是有些隔段距离发光的灯点，手术室的灯光透过下降的通道看上去像异世界的洞口一样，越来越小，仿佛穿越一般。
真要是能穿越异世界就好了……那样必须麻烦女神大人安排些爽文套路……什么各大美女……什么机缘巧合……书名他现在都想好了，叫衰仔逆袭龙傲天。
路明非故意这样嘀嘀咕咕喋喋不休抱怨个不停，自顾自得说着很久没有再说起的白烂话，好像这么做能召唤出一声熟悉的嗤笑和面孔。
束缚路明非的手术台竖立起来，同时不再下降，停在了地面。黑暗的舱门缓缓打开，刺眼的白光照得路明非眯起了眼睛，他通过指缝大致观察到了外面的情况，一处巨大的空间，开阔到能放下两三条巨龙。
路鸣泽没出现在他的身边，但出现在了他的对面。
“注射血清！”控制室内，指令下达！
隐藏的金色长针从束缚台上推出，刺入路明非的脖颈，从零号本体身上提取并培育出的血清此时疯狂注射进路明非的体内。
与此同时，另一端浑身枯槁苍白的负子，即是路鸣泽的本体也在接受血清的注射，他的面色渐渐变得红润，皮肤也在恢复弹性，发丝飞速生长，他缓缓睁开璀璨金光流溢的双眼，笑着抬起头看向路明非。
“按道理来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对吧？哥哥！”路鸣泽不再是以男孩模样，而是用和路明非八分像的成熟面孔说道。
路明非有些恍惚，凭空出现的场景与记忆长河重重叠叠，血清开始在他体内起作用了，心率飞速高涨，肌肉纤维断裂又再生。
耳边风声猎猎，炮火纷飞，燃天的烈焰如滔天巨浪，群山崩碎，河流倒行，一切都充满毁灭的气息。
龙族的骨骇横尸遍野，黑王的身躯顶天立地，千里双翼怒卷狂风，它如擎天之柱般屹立在对面，獠牙宛如峰峦，双瞳的威光像是高悬在天上的太阳，这是至尊、至力、至高的存在！
那磅礴的威严和死亡气息仿佛穿越了亘古洪荒，如众神托举的旗帜，遮天蔽日。
路明非听到了龙的嘶吼，那是世纪洪钟。
冥冥之中，路明非好像能清楚地发觉这是万年以前的场景。
“哥哥！快吃掉我吧！！”怀里的路鸣泽泣声喊道。
“趁这个时候！”
“不要再犹豫了哥哥！活下去，为我复仇……”
“我们来定夺诸逆臣的罪！所有王都要背负荆棘跪受审判！”
无数的嘶吼尖啸着要挠破路明非的耳膜，幻觉逐渐消失，路明非抽搐着身体，狰狞的面孔仿佛下一刻恶龙就将破体而出。
路鸣泽欣慰地放声大笑，龙化开始，宛如熔岩的血管爬遍体表，龙鳞如浪，席卷全身，双翅带着滚烫的龙血破开皮肤！
“来吧！哥哥！万年前你我的道路没有相交，这次我们的王座终将一体！”
利爪破空带起一连串音爆，路鸣泽已经跃迁到眼前，下一刻，路明非如一发炮弹般被击打入墙壁，路麟城特意为王的战争打造的精铁壁垒破碎如蛛网。
路明非终于理解了，父亲说的剥离。
尘埃里，路明非踉跄着爬起，这种特殊血清以一种极其野蛮的姿态冲入他的四肢百骸，肌肉不可控的扭曲膨胀，仿佛有数不清的手撕扯着他的身体。
鳞片开合，层层叠嶂，带血的双翼破肩而出，吃痛让路明非忍不住嘶吼起来。
过量血清对于混血种而言不亚于毒药，一旦超过血统极限便会沦为失去人性的死侍，但在路明非的身上却看不到这一点，他依然还保持着仅有的一丝清醒，哪怕此时他正承受着关节反刍、肌肉纤维不断撕裂又重生的极刑。
往前的龙化，路明非都很难有战斗时的清醒和记忆，但随着交易的推进，他发觉自己愈发能获得这方面的进步，直到今日，他忽然明白了，这就是路鸣泽留给他的礼物。
烟尘破开，路鸣泽的攻击已经抵至喉间，利爪擦在鳞片上火光四射。
双方蚕食，父亲旁观，空气里弥漫着死寂，路明非多么希望某个角落有一枚硬币或者陀螺在不停旋转，告诉他还在梦境里。
如果作为一个废柴，一个普通人也未尝不好，白天可以整天挨婶婶的埋怨和谩骂，晚上可以躺在被窝里打星际，天台有吹走心事的风，学校有喜欢的妹子，在外还有音信杳无的父母，但至少爱着自己。
路鸣泽这个家伙为了他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吧，四次交易，可以轻松被拿走灵魂，可是因为自己，导致局势所迫，最终也只能兄弟相残。
这个吵闹的家伙。
路明非悲戚地松开了拳头，像奔赴刑场一样充满了解脱，他敞开双臂飞在空中。“这样活着真悲哀路鸣泽，你想要，那就给你好了。”
路鸣泽抽出自己的脊骨化作血淋淋的长剑，他的金色竖瞳直勾勾地盯着路明非。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路明非却等不来小魔鬼的下一步动作。
一股怒意忽然就涌上心头，“听不懂吗！？你不是要君临世界吗？你不是要我的命吗？那你他妈来啊！”他掀起獠牙发出暴君的怒吼，不知是朝缓缓踱步的路鸣泽还是朝这个搞笑的世界。
眼泪不知不觉就涌了出来，暴君又像是个孩子，习惯性地抬手想要擦去，却忘记了手背和脸颊上全是坚硬如铁的龙鳞。
远远看去，泪珠挂在这样可怖的魔鬼脸上，显得格外矛盾，却又让人明显感到一股奇怪的残酷。真得很烦这样的事情，不要让他做选择啊！他不想知道这种真相！他欠这个世界很多吗？
我不还手就是了。
他闭上眼，准备好了死亡，准备聆听骨剑贯穿自己的声音，零碎的画面走马灯似的闪过，掠过了师兄和其他人，他本以为会在诺诺那里停下，却不想突然定格在了某一帧。
记忆就是这么突然间涌入了脑海。
“Sakura，你真的要放弃吗？”
穿着单薄粉色连衣裙的绘梨衣怯怯地递出纸条。她用膝盖顶着瓷白的下巴，看起来十分娇弱，可另一只手却在游戏柄上快速连按，丝毫没有留情，聚精会神的样子让路明非恨不得直呼牛逼。
这哪是黑道千金，这分明就是位活脱脱的游戏高手。
然而下一刻画面崩溃，绘梨衣那张天真的脸像镜子一样四分五裂又重新拼接成另一副面孔。
诺诺。
“师姐，不要怕，你不会有事的，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有事。”
耳边似乎响起了当初对诺诺说的话，奥丁近在咫尺，他就那样挡在诺诺身前，手里攥着斯莱普尼斯那颗长满鳞片的巨大心脏。
“原来是你……”
画面接着跳动，走马灯越来越快，数不清的画面一股脑地涌到眼前，路明非只觉得胸腔在不断加速起伏，像是倒计时的秒表。
他的世界在强行回馈他，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悲伤的欢喜的全都一股脑塞了回来，冰冷如潮汐，几乎要将他冲散。
他看见了和自己勾肩搭背的老唐，看见了回头向自己告别的源稚女，看见了记忆恢复的楚子航，还有更多无数活着的人、死掉的人。
“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命握在自己手里，只要你相信你能做到。”
“我希望你懂我的意思……你师姐的事情我不关心，”楚子航说，“但更多的事，希望你别放弃！”
别放弃吗？
师兄，这句话可真沉重啊！
就像五百年等来了唐僧，结果人家不是来救你的，人家带来了佛祖新鲜出炉的另一张五百年符纸。
但是沉重归沉重，有那么多事情在等着我，还有人曾用命赌我赢。我脸皮薄，背信弃义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再说了师兄我也还没找回来。
老子还要和师兄砍车轴，这五指山再背五百年又何妨？
路明非突然睁开眼睛，松开的拳头再度重重握起，他狞笑起来，血丝沿着嘴角滴落。
“果然，就这样死了好像没什么意思！”
路鸣泽也笑了起来，两个龙化的男人俯身蓄势，离弦之箭直刺离弦之箭，黄金瞳的威光带出凄厉的弧线。
“来啊！路鸣泽，想吃我，别他妈崩碎了牙！”
他们在为他们定制的角斗场里化作两条血线，不断洞穿尘埃、不断碰撞、不断分离、不断地咆哮。
王与王的战争此时此刻才吹起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