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以后就是你们的住处,自己收拾吧。”
一粒银角子被塞进手心,牛姑姑掂了掂重量,眉心的褶皱平了三分:“主子们不喜浓茶,上值时都警醒些。”
“是,多谢姑姑提点。”
走出房间后借着日头看了看手中银子成色,牛姑姑撇了下嘴,看来这两个新来的也就这点油水了。
不过有总比没有强,这寿康宫的日子就跟死水一样,往上爬没指望了,谁不把手里的银子看的死死的。
牛姑姑一边这般想着,一边走回自个儿房间睡觉去了。
而一直扒着窗户观察的春蝉见到这一幕,忍不住惊讶道:“嬿婉,这牛姑姑可真大胆啊。”
“老人们觉少,喝茶容易走觉,茶房自然清闲。”嬿婉这般说着,心里又想着,也是因为这寿康宫里没什么娱乐,也不需要算计什么,天天睡觉哪里还需要喝茶醒神。
而且胆子是一点一点养大的,惰性也是一分一分成长的,这些东西可不好改。
春蝉想到方才一路过来的冷清,点了点头:“不止茶房,整个寿康宫都挺清闲的。”
“清闲些好,不然我们怎么会分到这么宽敞的房间。”
新的房间依旧是她们两人一块住,但面积却比四执库里的大了一倍有余。
“是啊。嬿婉你看,桌上有两只灯盏呢。”
嬿婉笑着应了声:“真好,以后就不怕天黑了,我们再找找有没有别的好东西。”
看着一件件因擦拭而显露原貌的用具,几乎都有六七成新,春蝉越发确定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但心中的愧疚也越来越多。
为了能让她们来这儿,嬿婉将她父亲留给她的长命锁都给了芳姑姑,那可是嬿婉父亲留给她的唯一一件东西啊。
嬿婉将手中铜镜擦拭干净,尚且稚嫩的面容跃然而上,再长开些定然是张清丽柔美的美人面。
“春蝉,你看这铜镜……”
这一转身,春蝉脸上还未收起的愧疚神情被嬿婉尽数收于眼底,而春蝉也被吓了一跳,努力收整好神情走上前:“这铜镜还挺清晰的,等回头我们再磨一磨铜锈,肯定会更好的。”
“是啊,以后我们会更好的。”嬿婉柔柔地握住春蝉的手,目光通透到像是看清一切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通过交握的双手向春蝉传递着她的情绪:“未来一切都会好的。”
那长命锁的确是卫父留给她的,当时卫家家境尚好,可这长命锁却是银包铜的,给佐禄的却是金镶玉的,她要不是怕其余金银拿出来惹人怀疑,又怎么会费劲将银块雕成长命锁的样式。
所以,春婵这份诚挚的关怀爱护,于拥有那些记忆的她来说,宛如饮鸩止渴。
每多拥有一分,她就会无法自控地多回忆一遍那一世的后悔痛苦。
可,那又如何呢。
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早已不惧死亡,只求多拥有一分,多占有一刻,直到……重回死亡的怀抱。
春蝉又有些想哭,但又觉得她这样太没出息了,动不动就哭还怎么做嬿婉的依靠:“我…我再去打桶水来。”说完就匆匆跑了出去。
房间里的炭盆刚刚点上,冷意尚未散去,分开的手掌也很快失去另一份温度,重新变得温凉。
嬿婉看了眼外头的日光,再等一等。
如今的皇宫还是冷了些,等开了春,就暖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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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肃重的紫禁城在白幡飘动中迎来了大清的第四位主人,满宫里到处游荡着伤心至极的哭声,可哀极则喜,这份悲伤注定不会持续太久。
因为,这里换天了啊。
“嬿婉,嬿婉,牛姑姑说让你去正殿送茶。”
春蝉满脸都是焦急担忧,即使是满室的甜香也没能引起她的注意:“正殿里自从来了主子,可是一直都不用咱们的,而且我听说前些日太后的仪仗本来是要去慈宁宫的,结果直接被送来了寿康宫,现在牛姑姑还突然让你去送茶,分明是……”
“分明是提点我们,这去正殿说不定还能领赏呢”嬿婉将茶盏擦拭干净,倒上:“而且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吗?前些日子我得的蜂蜜还有点,你舀两勺泡水等我回来一道喝。”
春蝉心中担忧不减分毫,却也只能目送着那单薄纤细的背影朝着前院走去。
今夜既无月色,也不见星光,漆黑夜幕下灯火微弱的甬道宛如那噬人的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只待将那抹灰蓝色吞的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不行,她得坚强,她必须成为嬿婉的依靠。
春蝉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蹲在炉火前守着茶碗,她等着嬿婉回来。
再说正在走向正殿的嬿婉,她可不知道春蝉居然联想了这么多,即便知道了估计也只能交由时间去解决。
有些事说的太早反而是包袱,只有一步一个脚印的前进才是最有力的事实。
要知道来寿康宫时,她可是千挑万选才择了茶房这个地方,为的便是这个机会。
虽说还是奴才,但懈怠久了,还能做好奴才吗?
从开始便注定了,牛姑姑只会让她和春蝉两个人来奉茶的。
刚入秋才不久,寿康宫里已开始领取炭火。
太后搭着福珈的手自蒲团上站起,早年腿上落下的旧伤使得她不能久站久跪,更不能受了寒气,但心中总有些旧人值得她去佛前诵经祈福。
福珈担忧道:“太后,不如叫太医来一趟吧?”
“不用,眼下这个时间哀家若是叫了太医,回头皇帝让哀家暂居寿康宫岂不更名正言顺了。”
她能让乌拉那拉·青樱以守丧的名义留在重华宫不得出,皇帝自然也能借着孝道将她困在寿康宫修养。
在后宫沉浮多年的太后怎么会容许自己犯下这样的错误,当年在凌云峰上她都熬过来了,现在又怎会熬不住。
等吧,看皇帝与她谁先坐不住。
福珈晓得太后是心志极为坚定之人,也不再相劝,蹲下身去给太后按摩减痛,而此时一股甜香飘入殿内,被正殿里的热气一熏越发诱的人口舌生津。
福珈也是这才想起来先前太后惯用的一些用具都被提前送去了慈宁宫,太后暂居在寿康宫后又一直与皇上僵着,那些东西也就没拿回来,所以近日太后连茶都不想喝了,只喝清水,这才用了寿康宫的茶房。
可如今却是……
福珈在宫里见多了自作聪明的人,但想到太后今日的旧伤发作,走到来奉茶的宫女跟前低声斥道:“怎么是牛乳茶,去换了清水过来。”
“是,奴婢这就去。”
福珈走回到太后身边,将要蹲下去时只听得太后道:“福珈,明日你带着人将这寿康宫里好生管管,该查的都查清楚。”
“是,太后。”
福珈认真应下,不知皇上几时才会低头,这寿康宫也得先握在手里才好,先前看这满宫的奴才便是懈怠的紧,整个寿康宫更是如筛子一般,这可不成。
一杯入口适温的清水很快呈了上来,太后也看清这张稚嫩陌生的面容,心中难得升起些遗憾。
先前一瞥,她恍惚间竟又看到当初那一口一个菀姐姐唤着的姑娘;如今仔细瞧瞧,这宫女虽也生着双圆眼,但眼尾狭长,现在年纪尚小时还看不出,再过几年怕是连这一分相似都没了。
而淳儿喜甜,身上也有那样的甜香。
“这寿康宫里的哪位太妃喜用牛乳啊?”
牛乳并非是寻常份位能够享用的,更旁论先前寿康宫中那些无人关注的太贵人、太常在们了。
嬿婉将茶盏轻放在小几上,垂首恭敬道:“回太后的话,太妃们都喜用清茶,牛乳是今日才送到寿康宫来的。”
太后捻着手上的翡翠珠串,语气间听不出喜怒:“所以便阳奉阴违,送到这来了?”
这一问,若是说是,那便是得担下这阳奉阴违的罪名;可要说是不是,必须得有个正经解释,否则依旧要有人担责,她也逃不脱连坐的责难。
可这一问,真的是在问她吗?
淡雅庄重的佛香自香炉镂空处缓缓飘出,一缕又一缕,无踪无迹地绕上纤细脖颈,只要收紧,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夺走一条性命-----
“太后恕罪!先前内务府从未往寿康宫茶房送过牛乳,今日又是寿康宫茶房第一次为太后奉茶,便一心想着给太后奉上最好的,却没想会使得太后烦心,请太后责罚!”
一旁的福珈多打量了这名奉茶宫女一眼,看着瘦瘦小小的,但不成想还有几分伶俐。
太后本就不满于当下这名位不正的处境,毕竟好不容易扶持着皇上成功登基,结果皇上竟为了乌拉那拉氏的女人同太后作对,全然忘了之前的毒杀之仇,而为了皇上费心费力的太后如今还要与皇上斗法才能住到慈宁宫去,这口气儿如何能顺。
而这小宫女的一番话,虽说是奉承脱责之言,但能说的大义凛然又正戳太后心里的痒处,不容易。
再加上这小宫女似乎合了太后的某些眼缘,这一遭责罚十有八九是能轻拿轻放了。
太后的确如福珈揣摩的一般,甚至想到的更多:她为了扶持弘历登基走的每一步都是慎之又慎,结果弘历是如何做的。
择妻时反悔夺如意,追封时感情用事,浑然忘却当初乌拉那拉氏的狠辣,也不想想他玉牒上的生母住在寿康宫里,他这个皇帝钮钴禄氏的出身又能正统多久。
若非先帝子嗣不丰,她的弘晏又……,怎么会让皇帝有恃无恐!
见惯了好东西,便以为是理所当然了。
太后端起茶盏抿了口清水,这些日来焦躁的心情平息了不少。
如今大局已定,她也只能让皇帝多想想当初的不易,比如曾经的李庶人,冷清的圆明园,又或者是阿哥所的绿豆汤。
时日还长,她和皇帝慢慢斗,又何必困于一时。
“倒是个实诚的。抬起头来,看看哀家难道是喜欢责罚宫人的?”
嬿婉将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圆润的猫眼儿中清澈见水:“太后一定不是!要不是太后您,奴婢怎么能吃饱穿暖,更别说拿月例给家里帮忙了!”
心定了,太后也有了些闲心,如今听了这样一番没头没尾的话,少不得多问了两句。
嬿婉借此将自己能从四执库调来寿康宫的成功都安在了当初太后作为熹贵妃掌管后宫的头上,说到最后眼圈都红了,浑然一个安于现状又难掩感激的小宫女。
太后放下珠串,带着两分笑道:“行了。既如此,日后也得用心当差,不然哀家可是要罚的。”
“谢太后娘娘宽怀!奴婢一定好好当差!”
如此,嬿婉可算全身而退了,待回到茶房后她依旧用一样的话语平复了春婵的担忧。
“没想到太后娘娘竟然这般慈爱,以后咱们可以好好当差了。”
嬿婉只是端着蜂蜜水笑了笑,慈爱可走不到这一步,今晚上她这番话太后估计也就听了个乐,都谈不上相信,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不过能借此让太后从那混乱气运中清醒过来,还留下一分印象,倒没让她白白演了场戏。
接下来就看这位太后如何做了,能当太后的女人,不止会争强,还会示弱。
总归不会让某位侧福晋再赚了两份人情去。
嬿婉喝完剩下的蜂蜜水,甘甜的滋味让她舒服地眯了眯眼。
这位太后,接下来是先动皇帝,还是重华宫,又或者双管齐下,真让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