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宫蝉活动了几下手指,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将手放在琴键上。
随着琴键和踏板的配合,柔和的旋律从演奏者指尖之下被奏出,一首德彪西的《月光》将整个屋子包裹。虽是白天,仿佛月光的清辉已轻轻地蒙在了人身上。
几缕音符偷偷从窗户钻出,随桃渡河水的流淌渐行渐远,直到窗前河面起的浪花在远处消失了,从窗边出发的音符也跟着没入水中,敛了声音。
林宫蝉的技术不差。他虽从小就被惯着长大,可教育环境依旧是精英那一套。一点皮毛足够让资源普通的平常百姓苦练许多年了。
他弹得投入,可嬴启孜却如坐针毡。
从第一个琴键被按下开始,她就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肌肉控制不住地紧缩,让她的手指渐渐捏作一团。额间的虚汗若隐若现。
那些回忆的碎片在她脑海里一帧帧闪过。
“爷爷从今天开始教你音乐好不好呀?”
“爷爷,你看,我手上的茧子!嘻嘻!我也有音乐大家的标志咯!”
“七七,这里需要改改,变成三连音怎么样?”
“今天现场的高手好多啊,不过呢您孙女仍然是mVp!”
“爷爷您就让我去嘛,您一直说那是我的故乡的,可我从来没有回过那里。”
“七七!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
一半都还没弹到,嬴启孜快速起身,以几乎是狂奔的姿势冲出了宅子,来到园林里,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她快要被那些称之为回忆的洪水淹得喘不过气了。
她往偏厅的方向望了一眼,还是没有回去的勇气,便穿过园林走出了大门。
已经是初春时节了,即将迎来姑苏省最漂亮的时候,街上游人一天比一天多起来。
那些消颓着的树枝又迎来新一轮的轮回,开始染上了生气。
自然平等地恩赐万物以生机,唯独避开了她专门向上天祈愿替他讨要生机的那个人。
春寒料峭,她从温暖的宅子里出来时连外套也没有披上。可心凉透了的人怎么会感觉到身上的冰凉呢。
嬴启孜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枫桥寺,又不知不觉走到了偏殿前。
“阿弥陀佛,施主可是上次林先生身边那位姑娘。”
嬴启孜回过神,见是上次给林宫鹤空白经书的住持,点了点头。
“您记得我?”
住持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角度,似笑非笑,“记得记得,人世间这样奇妙的一段缘,我当然记得。”
嬴启孜听得云里雾里。
“姑娘今天来,可是替林先生告知老衲要断写经书了?”
嬴启孜摇摇头,“住持怎么会这么问?”
“林先生上次拿回去的空白经书一直没有返还。照以往,每礼拜一本,这个惯例他从未改变,也从来没有出现什么变故。这次隔了这么久,难道不是他想断了?”
每个礼拜一本?他平时都忙成那样了,每个礼拜还要抄一本经书?
他应该是爱惨了“她”吧。
嬴启孜解释道:“不是,方丈误会了。这不怪他,他现在是有身不由己的原因,他自己应该是不想断的。”
住持高深地摇了摇头,刚刚的反问实际上是肯定,“就是他自己想断。”
住持叹了口气,继续道:“姑娘可知人们抄经是为了什么?”
嬴启孜对佛法之事完全不了解,被住持问得一愣。
“主要有二。一是定心,二是积德。姑娘又可知积德是为了什么?”
嬴启孜仍只能摇头。
“得偿所愿。
有的人祈愿天下太平,有的人祈愿消除苦难,有的人祈愿家人健康平安,各种各样都有。
既然都得偿所愿了,他们为什么还要继续抄呢?
抄经是能定心,可架不住得偿所愿后有些人有些事把他们的心牵走了,就是菩萨也定不住。
心飞走了,这抄经自然而然就断了。抄经的断与不断不是看白纸上有没有及时写上字,而是看人的心还在不在原地。”
嬴启孜似懂非懂。字面上很好理解,可与实际却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不过……得偿所愿。
“住持,能否给我一本经文拿回去抄,像林先生那样。”
住持有些诧异:“姑娘为何?”
“我替他把抄经续上,希望他得偿所愿吧。”
若是他得偿所愿,他挂念的那个人找到了,是不是他就对生命有些盼头,就能醒过来了。
“阿弥陀佛。可以是可以,不过姑娘,抄经的目的对于你来说,应该是定心。”
心乱了,就看不透眼前的许多事情了。
……
偏殿内,住持把经书交到嬴启孜手上,又嘱咐了一些:“姑娘,别把自己困在过去的痛苦中,别怕那些让你想起痛苦的东西。把你的痛苦从那些东西身上剥下来,过程虽然煎熬,可最终你会发现它们除了本就美好以外,还是一味良药。我言尽于此,希望姑娘能听得进去些许。阿弥陀佛。”
嬴启孜捧着经书走出寺庙,一直在回味住持最后的那番嘱咐。
回到矮松园,偏厅的琴声已经停了。
推开偏厅的门,林宫蝉已经离开一会儿了。三角钢琴上放了一张卡片:
嬴姐,我自闭了……我再也不弹钢琴了!你懂我自尊心碎一地的痛苦吗!
呜呜呜~
【哭泣表情】【哭泣表情】【哭泣表情】
嬴启孜拾起,心中默念一句“阿弥陀佛”。
她不是故意的,她没有嫌弃林宫蝉弹奏技术的想法啊喂!
嬴启孜先将经书放在钢琴旁边的实木桌上,然后,将卡片放在钢琴谱架上的那一瞬她忽然一愣。
钢琴……自尊心碎一地的痛苦……
痛苦……美好……
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