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1964年9月20日
香港
田之雄谨记组织的告诫，大幅度减少了外部活动，深居简出，也从不主动联系陈明远，连大牙找他吃饭都推脱了。阿秀走红以后，片约不断，自然见面机会就少了。半年下来，竟让暗中监视他的曹少武根本摸不清活动规律。
今天是礼拜天，早上他接到了陈明远打来的电话，他的心一下紧张起来。自从“湘江计划”被挫败后，两人有意减少了联络的频率，除非有重大事情，陈明远不会主动要求见面。这次陈明远约定的见面地点并不是他家斜对面的那家茶餐厅，而是约到了一家相对偏远的西餐厅，这个细节让田之雄感到这次会面有些不同以往。
田之雄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提早半个多小时就到了那家西餐厅对面的一家甜水铺，一边慢悠悠吃着双皮奶，一边翻看着一大叠报纸，间或用余光留神地观察着对面的动静，直到看见陈明远进入餐厅，又过了几分钟，确认后面没有可疑人员尾随跟踪，他才起身慢慢向街对面走去。
陈明远腰板挺直地端坐在角落的桌前，一脸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可他劈头的一句话，却让田之雄猝然一惊。
“阿雄，我可能被监视了！”
“怎么啦？”
陈明远招手叫来侍者，翻开菜单，“这家的牛排还不错，你可以尝尝。”
“您就一块儿点了吧，我吃什么都行。”
陈明远点完菜，合上菜单，望着侍者走远，点燃一支烟，轻轻吐了口烟，才接着说：
“是我有些大意了！我去年七月份回台湾那一次，原本是做好了思想准备，接受局里的审查的，毕竟沈岳在澳门被扣，我有重大泄密嫌疑。可叶翔偏偏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压根没提这个事；郭汉他们明明被解放军的炮艇歼灭，却非说他们已成功进入中山；还夸赞我派人制造了珠海船厂的纵火案；开‘九全大会’时，还特意安排高层与我见面合影。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在局里的门生故吏多，叶翔比较忌惮，不好下手。时间长了，我也就慢慢懈怠下来了。直到几天前，我偶然发现了我办公室的电话让人安了窃听器，我的办公桌也让人翻动过，我才恍然，原来叶翔一直在秘密监控。”
“是什么人干的？他们掌握什么证据了吗？”
陈明远微微摇了摇头：“你知道，我干了一辈子情报工作，一向谨慎，从不留下文字记录，从不在电话里谈事情，有事都是见了面当面说。郭汉死了以后，我从站里提拔了一名行动组代理组长，但不久就被总部调走了，又从局里派来一位，应该就是针对我的，监控的任务应该是叶翔直接下达给他的。我觉得他们没有掌握什么有价值的证据，但这会给我今后的工作带来很大的麻烦，尤其是与你的联系，以后要非常谨慎小心。”
田之雄担心地说：“会不会有危险？要不要组织上协助？我会马上把您的情况向上面汇报。”
陈明远淡淡一笑：“你可以汇报，但不要把情况渲染得很可怕，我心里有数，这么多年腥风血雨都过来了，我早已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我多在这个位置上呆一天，就能多发挥一天作用。这点事情，我能应付，最坏的打算我也能承受。”
田之雄望着风轻云淡的陈明远，心里一阵感动。他至今不知道陈明远的真实身份，是我们的同志？深潜多年的共产党员？还是有良知的保密局高官？我党的同路人？长期的特情关系？但以他面对危险所体现的大无畏的英雄气概，田之雄深深为之折服。
面包、沙拉、例汤依次被侍者送上餐桌，陈明远优雅地喝着汤，没有一点声响。看到侍者离去，他才用餐巾轻轻拭了拭嘴，又说道：“今天找你来，是为了另一件事。你听说过‘神斧行动’这个计划吗？”
“没有。”田之雄摇摇头。
“那你知道‘曼哈顿工程’吗？”
田之雄又摇摇头。
陈明远拿起一片面包，仔细地抹上黄油，却没急着吃，只放在盘子上晾着。
“曼哈顿工程是二十年多前美国举全国之力，集合了一大批核物理学家、空气动力学家、系统工程学家等等最尖端的科学家，在美国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进行的原子弹研制计划。”
陈明远盯着田之雄一字一顿说：“你知道吗？我们中国现在也在从事类似的计划。”
田之雄猛地被汤噎了一口：“真的？”
“当然是真的！”
“这么说我们也要有自己的原子弹啦？！”
陈明远微笑地点点头：“恐怕是。”
“太好了！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是啊，我刚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一晚都没睡。阿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们打破了美国的核讹诈！”
“不仅如此，它意味着我们成了真正意义的世界大国，意味着我们从此有了遏制核大国的杀手锏！我在美国受过训，我太知道被人瞧不起的滋味了，我们从此可以在洋人面前昂首挺胸扬眉吐气了！以前我们国家连造支步枪都费劲，这刚十几年，我们都快拥有自已的原子武器了，了不起，了不起啊！”轻易不喜形于色的陈明远激动万分，声调不由得也提高了。
田之雄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陈明远压低声音但仍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些天，把我憋坏了，可有个机会跟能说话的人一起分享喜悦了。来，阿雄，咱们以水代酒，祝我们自己的‘曼哈顿工程’取得石破天惊的大成功！”
两人稍稍平息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田之雄问道：“您刚才说的‘神斧行动’又是怎么回事？”
陈明远的神色一下严峻起来：“美国中央情报局与台湾共同成立了一个所谓的西方企业公司，以此为掩护，下面有两个执行秘密侦察任务的飞行中队，一个装备了美制p-2V电子侦察机，执行低空侦察任务，又叫‘黑蝙蝠中队’；另一个装备了美军最尖端的U-2高空侦察机，负责对大陆实施高空侦察任务，又叫‘黑猫中队’。一开始，美国人出钱出飞机，台湾出飞行员，可飞机一降落，美国人就把照相仓全部卸走，根本不给台湾方面看侦察照片。后来，大陆从苏联引进了萨姆导弹，接连打下两架U-2，台军飞行员非死即被俘，台湾就不干了，强烈要求美方共享情报资料，这才发现大陆在西部秘密进行核武器工程。美方从拍摄回来的高空侦察照片判读，大陆的核武器试验进展神速，便与台湾方面再度勾结，企图派遣特种部队潜入大陆，直接破坏核武器工程，这就是所谓的‘神斧行动’”。
陈明远稍顿了顿，又补充说：“我的一个学生负责与美方协调联络，知道一些内情，这些事是他出差路经香港时，我们在一起聊天，他透露的。”
“那么关于这个神斧行动，有什么详尽的细节吗？比如说：行动开始的时间、行动的对象、采取的破坏方式等等。”田之雄追问道。
陈明远摇摇头：“一概不知！这是台湾方面极其机密的一项计划，我也是只知道这项计划的代号和指向，其余的都不知道。即便如此，我觉得还是早些告诉你为好，让那边做好防范。”
“我即刻汇报。”
“还有，从那个学生跟我说话时的语气分析，他们也曾考虑过用直接轰炸核基地的办法来破坏，但美国人怕把自己卷进去，另外目标远在大陆腹地，担心轰炸效果不佳，也忌惮地空导弹的威力，就企图让台湾方面组织特种部队进行突袭破坏，美台方面对大陆核武器工程的飞速进展非常震惊，研判至多一到两年内就可能爆炸第一颗原子弹。因此，这个所谓的‘神斧行动’有可能随时会启动。”
“这么大的国防工程一定涉及到许多科学家，还有全国各地许多协作单位，敌人最有可能选择的破坏目标是什么呢？”
陈明远沉吟片刻：“一切目标均有可能，这么重要的工程保密级别一定是最高级的，保卫工作一定也很严密。台湾方面很可能还会动用潜伏特务予以配合并指示目标，比如，重要的科学家、关键部件、试验基地、运输线路、核原料提取厂等等。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根本不让特务入境，力争在边防线上就把敌人歼灭。”
田之雄匆匆把餐碟里的牛排三两口吃完，说道：“您说的情况太重要了，我即刻向上面汇报。”
陈明远叮嘱到：“阿雄，你也要当心。一会儿你先离开，我再坐一会儿，分开走。”
田之雄点点头，用餐巾擦了擦嘴：“您现在处境困难，有什么需要组织上帮助的，请尽量提出来。”
“你放心吧，这点事情我应付的了，目前还没有生命之虞，只是我的情报生涯恐怕要接近尾声了。”陈明远语调中带着些感慨和惆怅，“一旦被人怀疑，就不再能接触到敏感信息，我的作用就会大打折扣。接下来，也许会被调离岗位，回台湾总部接受审查，或者被晾起来。台湾的组织被破坏得很严重，有组织的活动基本上都瘫痪了。即使肩负使命的同志，也都是因为单线联系而幸存下来的，各自有各自的任务。所以，回台湾等于自杀，我是打定主意绝不回台湾的。再说，澳门到珠海乘船不过半个来小时，我心里有把握。万一出现紧急情况，我会及时通知你的。”
“保重！”
“保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