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乾清宫
朱佑樘仅仅一瞬间的诧异和皱眉，然后就面无表情，双手负后的来回踱步。
面对一言不发的朱佑樘，别说一般人，哪怕是张山风此刻也捉摸不透朱佑樘的决定。
所以，张山风只能恭恭敬敬的弯腰鞠躬，内心极度忐忑。
这个世上最了解朱佑樘的，非他莫属，连皇后都不如！
他很清楚朱佑樘的禁忌！
丞相，对于别的帝皇来说，哪怕是始皇帝这种千古一帝，也不算什么，说给也就给了。
但是，朱佑樘却不一样！
一个具备后世思想，眼界贯穿中华上下五千年，立志要做万古一帝的人，想子孙传承万代的帝王，当然知道丞相意味着什么。
而且，提出这个要求的人，还是一个同样具备后世思维和眼界，掌握着诸多火器锻造，并且没有多少忠君思想，别说普通帝皇无法驾驭，就连朱佑樘自己都是靠兄弟情绑住的不可控之人！
这样的存在，换了谁，都不敢随便放权！
张山风将自己代入朱佑樘的角度，以帝王心术揣测了一番，越揣测越心惊。
对于任何一个帝王来说，他的存在对王朝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他属于韩信、白起那种，随时可能被赐死的存在！
甚至，威胁性犹有过之！
因为，他并不属于封建王朝，他也许碍于朱佑樘的缘故不会造反，但却绝对没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
等朱佑樘百年之后，他一定不会造反，但是完全可以架空后继帝皇！
就冲这一点，是个帝皇都不能容忍他的存在！
他还能活着，完全是因为朱佑樘跟他是两世兄弟，朱佑樘具备后世眼界，朱佑樘还有皇图霸业，朱佑樘还需要他……
可以说，没动他，已经是莫大的信任和兄弟情了。
现在，还要掌权？
这是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如果只是要一个王爵，朱佑樘或许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立马转账。
但是，他要的是内阁加司礼监加起来，都无法抗衡的丞相！
那么，这个就很严重了！
这等于让朱佑樘努力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抓紧的权柄，几乎一下子分出去了一半。
这无疑是动了朱佑樘的禁忌！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张山风……
可以预见，午门外又多出一摊血水了。
张山风想通这一切，额头不可察觉的冒出一抹冷汗。
但是，他深吸一口气，坚定了最初的想法。
权，必须掌权！
他必须打破成化皇帝的遗诏，不仅仅只是形式上，还要从制度上，彻底打破封锁！
他要与官员平起平坐，真正的打入权力的核心！
否则，他的地位，始终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所有人对他畏而不敬，朝廷对他用而不尊，就连老百姓都只记得朱佑樘，没人真正记得他的功劳！
他现在与司礼监的大太监，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另一个巅峰时期的汪直罢了！
只要他有个三长两短，张府必然遭遇前所未有的清算，与他亲近的人，如牟忘，云天，王越等人，都有灭顶之灾！
所以，张山风决定铤而走险，争上一争！
哪怕……撕破脸！
然而！
事实有点出乎意料！
朱佑樘显得异常的淡然！
他经过短短数十息的沉默，才缓缓的开口道：“疯子，先帝遗诏，哥可以无视。
只是眼下还要整顿武将，那些抵抗废除武将世袭制的人，还需要清理。
此时此刻，需要那群文官配合。
若此时封你为丞相，不仅破了先帝遗诏，同时废除太祖之命，重立丞相，阻力太大了！
恐怕文武皆不服，很可能让文武一起抱团，局势将极其棘手！”
拖字诀！
不是不想给你封官，也不是怕什么成化老儿的遗诏，是时机不对！
显然，张山风不会被这招给忽悠。
这招官场拖字诀，咱玩起来也很溜，好吗？
眼下要清理不支持废除世袭制的人，的确时机不对。
但是，换个时间就可以了吗？
扯淡！
大明上亿百姓，大小事物多如牛毛，昨天是文官贪腐，今天是废除武将世袭，明天是削藩，后天是皇亲国戚……
总之，事情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做不完的！
而且，任何时候，提出重立丞相，给文官和武将头上找个领导，恐怕也没人希望看到这一幕。
这不是时机的问题！
哪怕是铁杆盟友张懋，也不希望奉天殿上，头上多出一个顶头上司，只手遮天的超级大佬！
那么，任何时候，都不会是好时机！
这事儿，时机已然不是最关键的了。
人，才是关键，而且还只能让朱佑樘破局！
只有大权在握，言出法随的皇帝出手，才能打破这一僵局！
现在，朱佑樘东拉西扯，拿出拖字诀，摆明了是不想出面了。
甚至，这是委婉的拒绝。
张山风当然不会死心，抛出一个最重磅的筹码：“寿哥，小弟准备择日大婚，迎娶谢迁义女！”
“谢迁，义女？”
朱佑樘原本还有些迷茫，突然眼中精光一闪。
朱佑樘声音有些冰冷：“长能耐了啊，与白莲教有勾连了？”
云衣虽然做事欠缺老辣，恐吓过朱佑樘，残杀朝廷大员，放火烧皇宫，却也只是让他头疼，从未起杀心。
但是，林唐儿无疑触及了朱佑樘的又一大禁忌。
那是实打实的反贼，而且几乎就弑君成功了！
如果不是行事小心，身上随时穿着软甲，恐怕早就改朝换代了。
对于这样的女反贼，朱佑樘能容忍林唐儿四处晃悠，已经是给了张山风天大的面子了。
其实，林唐儿进入张府，锦衣卫早就一清二楚了，朱佑樘很清楚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捏着鼻子忍了。
现在，张山风不仅又勾搭上了，也不藏着掖着，还要娶进府里！
难道，下次去撸串，还得冒着被刺杀的风险吗？
以朱佑樘怕死的尿性，这意思无疑是告诉他：以后张府，别去了！
而且，还要大张旗鼓的搞迎娶，这无疑是推了一把，再扇一巴掌！
有些事情暗地里做，大家默契的选择不提，你好我好大家好！
一旦捅破，都下不来台！
张山风自然清楚这些道道，连忙赶紧解释：“小弟此次被围，少不了林唐儿的功劳。
参与围杀的人，也勾结了白莲教，负责四处搜集我部的行踪，行动一度举步维艰。
尤其是打完广灵县，乱军居然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当时，如果没有林唐儿帮忙造势攻取蔚县，小弟的声东击西不可能那么顺利！
林唐儿只是被动入局，发现被围攻的是小弟我，才反戈一击。
最后一战，她还帮忙守城，宁死不逃。
若没有她，小弟和侄儿是回不来的！”
这是事实！
身居内宫的周氏只是发起者，实际指挥之人是刘瓛，他们本意或许只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截杀张山风。
但是，白莲教的身份，伪造得太真实，刘瓛和一众将领都以为是某些出钱出力的士绅，至死都只是以为林唐儿等人，是浑源州知州的幕僚！
殊不知，白莲教无孔不入，士绅也许不一定只是士绅，也可能是反贼！
显然，林唐儿只是因为张山风的原因，调走了大半实力，才显得白莲教没存在感，但并不代表他们不存在。
朱佑樘眼中寒芒一闪，冷冷的吐出三个字：“白……莲……教！”
这三个字，是历代皇帝心头的刺！
更何况，这一次小朱重伤，几乎丧命，更加让护崽狂魔的眼中，杀意不加掩饰。
张山风见状，连忙补充道：“小弟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林唐儿真心归顺朝廷！
请寿哥让她为朝廷效力，铲除白莲教！”
是时候再来一波利益交换了！
我帮你搞定白莲教，你给我权力！
同时，这也是林唐儿的投名状！
只有林唐儿出卖了白莲教，朱佑樘才能真正的放心。
朱佑樘神色古怪，似笑非笑，略带戏谑的看着张山风，却又一言不发。
张山风也愣住了，他失算了！
本以为抛出最大筹码，以抹杀白莲教的功绩，换取朱佑樘点头，看来是不可能了。
张山风这时候才陡然反应过来：朱佑樘压根儿没将白莲教，当作多大的心腹大患！
的确，白莲教这帮人成不了大事！
如今盛世将至，白莲教如过街老鼠，只能藏在阴暗的角落，搞点小动作，根本翻不起什么大浪！
甚至，朱佑樘此次的闭关，也有可能是在钓鱼，将暗藏的白莲教钓出来，一网打尽！
不然早就该出关的朱佑樘，为什么还在闭关呢？
这就是给白莲教一种皇帝修道，大事可期的假象！
他是铁血帝皇，不会被利益驱动！
皇者，天下至尊，百官万民要以他的意志为圣旨！
这种以利益作为交换，只能哄哄庸君，连暴君都忽悠不了，更何况是朱佑樘呢？
他是要掌握主动的！
更何况，朱佑樘因为林唐儿的存在，心里已经有点不舒服，很膈应！
这是一种不信任的前兆！
看见朱佑樘的反应，想通一切之后，一股莫名的感觉，从张山风心里涌起，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
似愤怒，却是一种不足以引动情绪的怒；
似忧伤，却是一种谈不上悲痛的哀伤；
虽然，说不出，道不明。
但是，张山风知道，它叫裂痕！
一到他与朱佑樘之间，再也回不去当年亲密无间的感觉！
裂痕，就是来得这么不经意！
只是，事已至此，为之奈何啊？